Thursday, October 7, 2010

閃光它無所不在(11/2更新)

11/2 更新六小節
10/8 更新五小節

[注意]
  • 未完
  • AC一代衍生文
  • 大量腦鍊和歷史扭曲
  • 蕃茄醬免費放送注意(反正都是字)
  • 字體放大請愛用Ctrl+滑鼠滾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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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ster and Sword #4

◆◆◆

貝魯特屬阿尤布王朝領地,舉目所見戍卒皆為撒拉森,開放給義商專用港口配置的兵力也不例外;Fakhoury能動員城內分屬蘇丹的軍閥,卻不包含海上共和國共享的北隅商埠、據傳他的勢力並未觸及此地。但這不代表碼頭郭牆上的崗哨可供威尼斯或熱內亞公民使喚,事實上,此處撒拉森對義商懷抱的敵意、不亞於貝魯特其他地方。

海上共和國贊助十字軍東征由來以久,身為奪收失土復國子民怎可能善待這群唯利是圖的異疆客?

囂浪霈雨中、獨守篷舲的黑鷲納悶,Jericho如何動用非他權轄的據點?又有誰能支借Fakhoury與義商黨伍不得干涉的地方來囚禁阿薩辛?宣教黑袍融入四周船影、在夜裡行動反讓他感到安心;潮漲攏進托支陸表的界樁星豎、充當細舟懸錨的木橛,牽定船影泊浪浮沉,延伸至無盡杳漫處、沒入倒海滔然──金目霎停,一個游移影魅凝引鳶鷙的注意力,那看來非標非舟,約在兩竿之外,如果他能再靠近一點……

轟滂!黑浪擊艫,將魅浮壓進旋臂,繼之撫以淪漪颯嘆海獸貪婪無常,未得聲停,無名漂載又襲上水頭、在海中滾翻半圈。那一瞬間Malik辨得清楚,是人,或者說是浮屍。

醉漢溺斃不稀奇,可能是哪家倒楣的水手……但莫名惶悚怵向他,繞行三舟可以看得更清楚,此處離瞭望臺又太近…別猶豫。他張望、雙膝半屈、踮後足搖了兩下彈跳到隔船,用最簡的換步橫躍兩舟,儘速伏入另一張帆帳下,溺屍就在船艄右側,青年逆對碉樓細目詳察──模糊的蠟白是膚色,灰褐棋織是和隘口衛卒同式的戎甲。

撒拉森軍。

饒是宣教長聞多識廣也找不出任何原因解釋他所見。

石塔站臺四邊等長,約可環抱十二人,四角豎立撒拉森星月旗,塔台分四層、漸次往下延展成更大的方矩,遠觀呈梯形疊堆,僅最高層各牆鑿拱窗鑲鐵欞、內設篝燃供照明,底下數來三層氣窗狹小、無法直窺內部全貌;瞭望臺石基環成圓道,座北朝南,佈置四名兵力、其中兩名守正門,另兩名在左右環巡迴。

正門通行不成,易守難攻的碉堡只有另一個入口:露臺貫往第四層的孔蓋。

白色阿薩辛雙掌鉤附環檐東北側,以呼吸窺數石基內兩名哨卒來回,他習慣這麼做、憑吸與吐計算守備交錯的節奏、抓住律動中閃現的漏縫;西側的即將背對他、而東側的巡至東南隅停步,白鷲緩慢吐氣、不因亢奮影響肺葉浦送氣流,西北隅的轉身、也正值唇齒送盡吹息──颯。刺客撐直雙掌、曲腿蹬上陡岩,吸進寒氣、攀上北面石牆,再吐氣、計第二循環之後東側的會轉身面向北方前進,時機轉瞬即逝、他不會花時間往下檢視;第三循環吸氣、剛勾到第三層梯座,近側的將在第七循環抵達東北隅,青年雙靴往西面盤移,岩磚溼滑、登行速度不如從前;吹出第十一口氣、西南隅的將在第十五循環反身向北,東側的再度復身朝南,他要在一瞬間從西面接回北面繼續攀爬──劈沙。泥濘的掌順利扣住最高層垛口,第二十口氣剛好結束。

Altair該在豎旗處碰上至少一名弓手,但是沒有。降霖逼催軍卒提早避雨確在情理之中,入塔門蓋以鐵鎖繫附,沒有兵他就拿不到鑰匙,擅行破壞恐洩露聲跡,刺客除了等待別無他法──碉樓就是這麼該死地棘手、每個阿薩辛都想避免尋訪的死穴。

約莫半時辰,鍊鎖磨擦、觸擊砰然,鎗啷!沉重板鐵鑿合濕木的門蓋彈起、順地面滑向南邊,一名褐服弓哨探首撐地,托膝曲腿伸直同時背後猛遭撞擊,「呃?!」痛喊未揚口鼻便遭制掩,眼界底端閃過冷光,「嗯唔…!唔唔唔──」隙出的喉音像請託求饒,倒地弓兵雙手劃地擊拍濡磚、似不具反抗意味的掙扎──Altair心念一閃,「不要大叫,你還有機會保命……同意配合的話舉右掌拍兩下。」

──啪。啪。

很好。夜襲者收過右手,袖劍仍制住弓兵喉頭,接著拔出短刀脅對前方頸勺,「我的刀指著你後腦,要是你擅自妄動這把刀就會砍斷你頸椎。」旋扭右臂將反掌銀刃磨貼獵物髮際,嚇得士兵縮肩倒喘,「手掌放到後腦。兩隻都是。」對方照做,刺客再收左手袖劍,探掌卸去前者的長弓和刀劍扔到角落,「現在告訴我,碉樓裡除了撒拉森以外,還有沒有別人。」

Altair彷彿聽到澀吞牙顫,哨卒開口,「有…有的…我聽說瞭望臺裡關了重要的人…」

「哪一層。」沒想到如此順利,北港裡三座觀望臺、首猜就給Nidal料中。「關了重要的人──這件事誰和你說的。」

「第三層…,和我一起看守瞭望臺的同仁說的──請不要─」冰貼髮際的觸感消失,雙掌交後顱的畏卒鬆手低身,正想轉頭時左腦勺被四指掐入扯向斜後方,咯…他聽清頭骨被刀片擠開的聲音,惶恐張嘴、「…啊─」眼前一晃、在切膚劇痛旋攪他髓腦之前就失去意識。

瞭望臺第四層相當熾熱,中央烈燄煥射,若非為了補燃、平時無人職守。Altair從弓兵身上取得門鑰、孔蓋雖已開啟、但另有其他用途未明的鎖匙。進入碉樓確認暫時無險、他從僅容單人登降的方穴俯視第三層,直梯下方黑邃幽洞、沒有任何照明;潛入客右手執柴薪取火、伏身跪地將燒柴斜拋進第三層,沙。燎紅觸地、勾動掠影昏曖,青年藉火光墜勢辨得落差,也發現第三層近梯樓一帶無人棲守。

屋外瀟潮依舊,內裡卻寂寥森暗,明室熯烘仍迴盪不止息的水語、侵略每個間隙,滲落地窗通往異處,沒有人喜歡進入陰溼密閉無人的石造室內。青年再執另一把燃炬、單手附梯貫下第三層,直至整身沒入黑暗,霉味與鐵鏽味從不知名角落靠近,揮動的火把一邊探照、一邊也把不安驅走。

剛才的弓手說過第三層囚禁著某個人。噠,伸足點地,頭頂方穴隙來的光已在半竿之外,地面燒柴色紅偏紫即將熄滅,訪客跨越漸隱紫光、舉另一枚白爍與肩同高觀察四周,發現自己位在第三層貼牆呈L字的窄廊,其餘壁隔空間似是儲藏室,Shushan可能就在裡面。右側壁面出現一扇單葉拱狀鐵扉,高度比自己還低,摸途者先步向廊底,確認沒有其他出入口。

叮、喀鈴、他單手摸索鑰匙,試到第二把打開了矮扉,左掌輕推、窺伺內側,同樣昏暗。滋哄─…鐵門右側啟一道剛好容青年側身穿進的間隙,已適應全黑的銳眸察覺難得的暈光,位在儲室對角的方穴、看似另一個置梯貫下二樓的入口。不需要火炬了,他暗想,暈芒足以辨識路相、況且炬光會惹來注意──如果第二層有置兵的話。

青年將照明貼放石地,昏晦室角勾勒一襲袍影──他的目標,任務四天來的目標盤腿倚在左前方,白蛇般的迴羅繡繞如此熟悉,那正是鑲紋的區管長黑袍。

…………

刺客停步。鐵味,太濃的鐵味,又太靜,雜在牆外泣海裡一句絮語都沒有。區管長一動不動,可能死了,也可能…

吁─!冷風擦過氣窗發出笛鳴,興喚地面白熾,忽明之間、儲藏室牆景由紫褐轉為慘白──而慘白上淋滿紅血。

鏽味其實來自鮮血,潑流殷潤的色澤朝室內張牙舞爪──糟糕──

Hashshashin!他在這裡!抓住他!」左前方的黑影蠕動豎直、手執長劍,躂沙躂沙躂沙躂沙、方穴昏光越來越亮、傳送更多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白色阿薩辛正中陷阱,眼前更讓他摸不著頭緒──黑袍陌生男人囂叫的竟然是利古里亞話。


◆◆◆


瞭望頂臺弓手說的是阿拉伯語,此刻滿室的叱喝卻充滿利古里亞語;義商非黎凡特境內主要殖民群,Altair無法盡數悉辨、但這群人鐵定不懷好意。

前方黑袍者橫劍於胸、側步移向刺客私闖密室的鐵扉,並未冒然攻擊、顯然知道眼前青年非等閒之輩;觸地燃炬引發阱中鷙瞬間靈思、右足一掀、將白熾掃向對角貫往二樓的梯孔,突如其來的火燙掉落、魚貫而上的異軍尖呼鬆掌、從木階隤墜擦撞──不疑有他,躂!白鷲縱身踴入方穴、點收左指竅開袖劍、一竿半落差的地面躺倒三名士兵各自痛號、一名衛卒喧罵緣梯正爬到一半──「Gesù!!!」銜梯男人雙肩霎負重壓滑脫雙手、一襲裙影掠拂眼尖、他失衡往後仰倒、在頭部觸撞石地前看到紅火交織來自煉獄的死亡天使騰飛而過、視線與血穹迅速拉遠──

展翼鳶鷹空中踐借攀樓士卒、施力蹬向前方執劍哨將、揚爪弓膝以全速衝撞、袖劍刺穿褐袍就像沒進油水一般毫無阻力,咚磅!染紅刺客襲壓褐兵著地,同時傷卒三名,死將兩名,屠刃使用一回,歷時──不足三個目瞬。

惡名昭彰的頂尖阿薩辛正式領進第二層。

瞭望臺裡不對勁。Malik伏身暗海窺望,倒海洶湧噬吞人聲,黑鷲不願再暗守舲舟,他想知道外環撒拉森促忙交換什麼資訊,只要稍微聽到就行了……意念及此、切急的雙足已蹈上碉樓西側最近舺船,霎啦────轟霈雨響挾雜噭喊,「他來了,第二層會守不住!」「那個魔鬼選擇向下闖!」「第一層的人力夠了!可以活捉他!

無論語言還是內容都讓宣教長無可置信,他們說的是利古里亞話!Altair竟然往下正面突圍!這些人為什麼要生擒他!再接憶前刻海上流屍──也是撒拉森,黑袍阿薩辛懂了。陷阱,一切都是計!

一群瘋了的義商遣將偷襲北港瞭望臺,只為了強拿他們組織的首席刺客!

若異兵來自十字征卒,那他們多半不擅狹室作戰,沒有人被訓練在碉樓裡干戈相向,多半寧可掌弓執劍防堵室外,或乾脆放火燒樓──只有獨行阿薩辛的機動性足以勝任各種地型戰;暗倉裡刺客鎖準盲目掌劍的愚徒,共三名散置二樓磚房、他先從最近的下手,這群牆邊嫩草來不及被糾正選錯兵器,直至白魅攏影襲入胸前才發現手中砍勢軟弱無力,凶鷙右掌刀唇咬劍推空排開長刃、左掌抽過斜上胳臂、反握銀月捅進肋間、噴發屬於心臟受創才有的血霧,「呀啊啊──!」繼之拔出一成不變的慘號從耳邊倒落腳跟。

地面淺影紊動、另一劈從後垂直襲來、臨牆之戰無從橫斬,刺客諳熟錯履逆轉、側身迴過攻勢、矮步將銀刃刌入褐軍右踝、再旋兩百七十度帶力前行、斷足者的嘶叫被拋向身後、接步直逼下一人蓄刃待發;第三兵醒覺取刀攻進左側、輕忘貼身戰從簡變萬的精微、鑄鐵絕非近搏唯一憑恃、兩把紅月對空齦吻卻撕磨犀銳殺意,白魅左肘作勢進擊誘對方伸手猝防、蹚!兵卒下體辟遭鷹靴狠踹、澈脾劇痛搗突男人眥目、左臏摧裂氣碎聲殘酷接響、虛兵被踩斷膝蓋蹶地慄顫、失心哭絮這一切不曾發生──閉室裡再聽不到浪嘯,充滿殘兵的經頌與悲咽激盪奔潰。

貫往下層隘口旁猶立雙卒,然而他們已經失去戰意,守三樓的黑袍者則不見聲息,一樓伏軍絕不會蠢到想爬上來。曖燃裡腥血織牆、繞樑空存魂喊靈嚎、兩名偽哨死亡、五名重挫瀕危、一卒因墜梯倒臥、四具原駐撒拉森屍首橫坐──沬血銳眸獰視無援的異疆客,浸水白袍擴張豔沫塗一身最野蠻的戰妝,方室無門、奪命刑刃就在十五步內,天主垂憐,有什麼比阿薩辛更像個惡魔,有什麼比此情此景更接近地獄……

嗚……啊…啊───啊!!啪唰!撲沙!嘰!劈嘶!躂沙!────砰!

剮脯剝肉般狂嗥慘絕紛至沓來、透過方孔播向底層石樓,彷彿上層紅影便是入冥火道,懾兵拔劍仰首怯探、無人願意再接近地獄穴門一步──盪迴霎止,死的是同伴還是魔鬼?一瞬、兩瞬、三瞬過去,然後是難熬的屏息,胸腔卵拳激速搏騰、十下、五十下、一百下……

該有人上樓查檢,誰敢?眾將眼神使喚梯邊褐卒,迫他持劍伸手接梯、駭目一刻不眨就怕驟失小命,未料頂前黑影一閃、覆壓韌暖人軀、撞上右肩摔地,梯卒左傾垂劍縮頸閉眼、頓感項背掠過拖擦、緊接右肩刲裂濺液沾臉、背後襲來穿心厲痛、張口欲喊卻發現聲音一齊被絞碎,他鬆手瞠目、驚睹鮮血淋流前牆,而自己的形影早已埋入降災死神的懷抱。

白魅雙掌抱刃掛空、斬咬梯卒脊背一路向下、雙足左右撐牆阻去墜勢、伏胸貼靠梯卒穩懸,接著死兵失衡顛墮、刺客抽力拔刀蹬腿、飛身反旋覽入眾目睽睽──竦。白翼掀波、雙靴接上最後一層石地。

既然身為魔鬼,豈有被殺死的道理?

碉樓外騷動一發不可收拾,Malik未拿準主意繼續觀察或挺劍相助,底層正門便竄出一名偽裝撒拉森的異兵、而後再一名、共三人快步跨下淺階,「守不住了!叫船過來!」「叫船來!」「要棄守了!」一邊嚷喝、方闔一邊陸續吐出五人、有的負傷、有的持劍面門後退、有的活見厲鬼煞神般六內無主;觀臺基座正南方朝外堆砌磚衢、與接岸棧道間隔一段容艦艇停泊的隙位,自西環伺探的宣教長此時才發現伏兵早已備船、藏形於貝魯特領海內。

Altair那傢伙變得更強了。黑鷲暗道,心情有些複雜、他理應讚許首席刺客以一破十的能力和效率──卻同時清楚自己不再與白鷲的戰力相匹。僅管他可以設法阻擋船卒離去,但這群利古里亞(*)的賊軍自然與郭牆上的撒拉森勢不兩立,如果瞭望臺外掀起風浪吹上岸城、倒楣的除了異疆客還包括他們阿薩辛。

誰差遣這整樓佯將?Altair會留活口問審嗎?自己應否插手?顯然Nidal是協助此計的共犯、而棕髮叛徒已在海關與兩人支散、暫不構成威脅;「遇到什麼事就從窗口做個信號」,黑袍青年未得執務刺客的任何訊示,也許塔內纏亂無暇分身,而一群逃兵已明確對外啟告故變──他該進佐還該守留?別再到最後才懊悔責督不力…Malik!


◆◆◆


人生來太痛苦,誰願棄神,誰願問這一切罪孽何來。阿薩辛為何棄神?如果他們信,那死後必將墮獄贖刑萬劫不復。

無物為真,人不透過「真」看世界,一切毋須被既定概括。諸行皆可,人不依恃「真」而前行,應以理性來臨機斟酌。

那是不是該如此說,阿薩辛基於理性奪取人命?

鏘!一把鐵劍倒進血河,石樓彌漫腥臊、汗血、霉酸、甚至嘔吐味;方室四面東西側各設兩座燈盤,油火漸弱、晦昧裡堆疊的形影尚在抽抖呻吟,交錯一地散亂的柴薪羽箭鐵器木樑,上一刻堅毅的戰士們已經被同伴遺忘。十五個?還是二十個?染紅刺客幾乎要痲痺、剛才擊落的劍是第幾把?

四名伏兵仍有理由繼續進攻,遍地肉軀形同障箝阻礙目標移動,如此以眾擊寡還有希望──加上鬼魅態似負傷、前一刻挺拔的軀影變得佝僂,昏紅中浮現胸廓起伏滯泥沉重。

「…嘶…咯呵…!」Altair側首略嗆、胸音濁雜痰氣。他被圍困底層中央,改持長劍應敵,側腹和肩腿瘀痛來自難以盡數的擦撞,疲軟低喘被周遭黑暗的哀語掩過;阿薩辛擅於後發反制已被異兵熟透,若無人冒先出擊、形勢將對他不利。

踏血雙靴悄然挪移、警心跨橫一具又一具肉軀,白魅漸退正門東側,四名將士原先呈等距包抄、其二見勢移向門邊防堵,與刺客距離快速拉近,「哼呃!?」囚鷹身斜、右足鎖附地面黑影、似被傷兵拖住,門左戍丁見機邁步、據後兩卒跟上,進逼者雙手握劍朝破綻攔腰劈去──紅芒霎閃、長刃負力被劃引視線右上、猛吃一落重擊彈向肩外、褐軍左握鬆脫仰後、驚懼難解為何是自己失衡,而謎底就在驟近帽影下掀啟的唇貝──惡魔的謔容,血沬下竟帶幾分蠻狠與稚氣,所有見過此景者都付出性命做為代價。

遭誅戮挺入胸鎖透背同時、他彷彿聽到耳邊滿意的嘽息。

隨襲兩將未料囚鷹使詐,反射性側身弓肩、按劍近胸懼步怯退、如此縮短施力臂更助凶鷙強壓進擊,眼前血劍只有更霸道、險些敲脫褐兵虛掌的長刃,「嗚啊…」受迫者慌恐失聲,另一兵朝白魅右側揚劍欲制其勢、刺客蠻劍瞬間化勁為撥、繞圓挑弄右方軍刃、暴顯褐丁幹體任人宰割──誘計後再接誘計,率先發招等於迎軀奉送,將士驚悟卻再無機會悔尤,設陷者反中陷身亡,底層僅殘雙卒待殺,有什麼玩笑比數十伏眾拿不下一名阿薩辛更惡劣?

──死不瞑目啊!

滿腳血汙腑濘全是染紅刺客傑作,使劍為毫蘸抹死的塗料潑一室奪目斑斕,是瑰麗還是殘敗?沒有人同他欣賞,因為身邊同行早死盡,成為繪作一部份,畫要怎麼看畫?「咯哈──!」青年猖噱、忍俊不住,他乖僻也愛寡立,弒盡形影孤芳自賞,也只有自己深切明瞭此刻的獨我最真實。

理性告訴他,這些人想抓他,該殺;理性告訴他,這些人敵不過他,不怕。

理性告訴他,倒地頌嚷經文乞贖者,枉然,畢竟從沒有亡靈回來和我們說對岸有天堂;理性告訴他,赴命以聖戰之名劫奪者,盲從,燒殺擄掠釀災為毀世而不為濟世,受益方永遠是掌權朋謀和暴政濫刑;理性告訴他,除滅這一切矯偽的「真」會讓世界更和諧。

人命從不關天,鋒血銳芒只是物器,抽長刃自骼胔剝離的手感尚如此晰明,每一雙死去前的對目仍如此幽抑;賁張心搏激譟,沛送氣力不絕,支托白鷲振翅前行的全憑官感直覺與能賦異稟。

理性沒有告訴過他,原來殺人可以如此欣悅,癮毒般使他亢奮難戒。

但是理性也告訴他,他笑,只因為他真的快樂。


◆◆◆


秋霈未止,但漉濕雙靴覆上不見雨的石地,宛若踩進另一個世界。

只一個慘字能形容。沒有時間慨嘆,Malik掃視樓間,聽聞石牆迴彈不屬於陰冷飄蕭的絮音──在樓上!他閃過血磚臥屍、有些懨然猶殘、徒睜一雙洞爍凝望陌生訪客。

──天殺的惡魔!你做什麼,放開──…

青年辨得模糊的利古里亞話,循源探上攀梯,底層約陳死二十具屍首,次層十三具,此時另一男聲更清顯,「跟我下去!有話要問你。」這回說阿拉伯語,顯然是Altair的命令…他果然沒事,「Altair!」黑袍青年隨喊。

嘶、嘶、躂,足音挪向石穹角落,自梯穴上方傳來,「…Malik,跟上來。」

第三層石室鐵扉半開,掛滿索具刀鐵的石牆旁跪落人影,首席刺客則站在其旁,燈源只有二樓隙上的火光,但跪地者罩身黑袍上醒目的白紋、竟和自己一模一樣。難道是Shushan?不,絕對不可能。

宣教長思路一轉,大致明白現況究柢,也不費時間與執務青年確認就先開口,「你這件黑袍從哪來的?」憑利古里亞語對角落黑影質詢,甫才傳來Altair的喝斥足供他確定──首席刺客不擅使利古里亞語,他需要個翻譯。黑鷲不請自命直接聲問。

乾喘的聲音,「雇用我的人沒說!」跪地男人被迫雙掌貼顱,門道旁沾踏複繁泥印、像被拖行過的腳印,黑鷲細目觀察,足跡自梯口踐入、是Altair踩的;但曳痕朝向降伏者足邊、說明他剛從門外被強行拖進室內。

誰雇用你?」他邊問、邊解腦中繁多邏輯彼此纏鬥。

……………受制男人噤言。抬眼打量左側獨臂青年和他一樣的衣裝,昏室幾乎無光,但Malik憑微影變化窺到蒼髯男人浮現的匿嘲;這個人不年輕、硬毅的行止和遁辭展露戰士的資邁。

「這賊人不想回答你。不用浪費時間。」Altair甩手左指點劍、發出機竅彈推聲。

「沒有回答不代表沒有線索,」Malik揮手示止,「Gadiel和你們是什麼關係?」恐怕遭嫁罪的Jericho已亡、再問也無實質意義。

……。………漆暗裡邃眸閃爍,霎失淺笑。

果然有問題。「你和你所穿衣袍的主人見過面,他現在還活著。」他虛以肯定語氣提出假設,只為觀察受審者的反應──青年甚至相信這男人聽得懂阿拉伯語。

你們什麼都不知道,我也不會再說更多。」雙膝觸地的黑影駁回偵訊。

Altair直視Malik,他的外語解讀力不及宣教長,而對方疑遲反應看似未得任何可用資訊,「或讓我斷他幾根手指逼他認供。」刺客伸右手擒住俘敵的後髮。

善解青年性不嗜虐,他沉吁,寧可賞敵人一個痛快。「直接取他的性命,我問夠了。」

白鷲悻然抽爪滅碎最後一名殘卒。他的不滿其來有自:置身險境殺貫滿樓、最後所得竟只有簡單幾句話?

黑袍青年俯身,探手撥開死兵的玄袍,但以獨臂撩袖未免見絀;後方立影歸刃,蹲前直肘提住玄色袍襟,和一旁抬首黃眸交換眼神,示意由他動手除衣會更快。

Altair的配合讓Malik覺得不可思議。金瞳已適應暗室昧盲,右前灰白探袖浸滿斑血,一路延伸至白鷲整軀濕貼的麻袍、粼閃怵心殷紅伏流褶曲;黑鷲難以想像,若這碉樓是未知陰謀預設的終點,如此大費周章之下,Altair能無傷生還簡直是奇蹟。

──不,並非無傷,他看到右袖上的破口。「你有受傷。」Malik知道這是廢話、仍鬆唇脫出關切。

玄袍偽軍前刻藏身密廊、伏擊返樓追上問供的刺客,傷口便是那時所留下。「……你剛才問出什麼。」低嗓澀僵地轉移話題,Altair不好提及掛紅、那只彰顯他的疏失。

「我假設Gadiel跟此事有關、還有Shushan區管長可能活著…這人不肯正面回應、但是他的反應洩露實情。」

「你得到什麼實情?」紅袖已剝離黑袍,將之繞在臂上。

黑色青年端掌、作勢由他接過,「這需要再進一步釐清──不過無庸置疑,Nidal和此事有關。」

血袍青年交衣後起身,環顧囚間、悶道「也許Jericho身上是欲加之罪,但他確為聖殿騎士…Nidal出現在他宅邸是有心策畫而非意外。」

Malik半跪疊衣,「現在缺的是動機。帶走區管長、殺死Jericho、還有抓住你……」短暫沉吟、旋即放下深慮,待潛行回城再繼續推論方為安策,他看向三樓挑高的狹小氣窗,「其他使利古里亞語的外兵已經乘備船逃走,我不打算阻止、以免引起岸上的撒拉森注意。」

「如果回到貝魯特──Malik,我不信任Ubayy,白天詢問Tahl處置的時候,那傢伙的陳述曖昧不清。」Altair單手挪桌,推到氣孔正下方,撐腳踩了上去。

……半跪青年托股直膝、再單手支腰,腦中回顧蒼髮長者的託辭,是的,幾乎不正面回應,側誘兩名來客互相論證,而他只坐席旁觀看,直得到他想聽的結論為止……青年整理攜進行囊的玄袍,原是想轉付於Ubayy,他懸揣長者尚留難言之隱,但其本意或善或惡──…

Altair側眼望外,突然屏氣,接道「Malik…!」

「你看到什麼?」

「岸邊的燈火已經佈下郭牆,你在外面沒有察覺到?」冷默語吐變得緊繃。

「不可能,我不會遺漏這些,你看到巡兵開始搜查港口?他們不應該發現這件事,」除非──室牆下兩雙銳目迅速交會,他們只想到一個可能性,Nidal。

唰!白袍青年急蹤點梯,兩人再不動身離開碉樓將錯失生機。

「Altair!我們可以直接到頂臺跳海!」海遁將是最快脫身的捷徑,但汙紅白影一刻不停地往底層移動,Malik追到方穴口瞰望、緣階的覆帽青年僅一瞬抬眼、再抽離視線繼續向下,上方青年詫異、他許久未見過Altair勾眉緊挑將額心擠得如此難堪,「Altair─」「你自己去跳。」下方回應喑啞幾若蚊鳴,宣教長怒吒一聲,旋身背梯跟著下攀。

瞭望台底層油火將盡,正門外水幕透落燎熒,越聚越亮──Altair率先聽得緩喘,玄關短廊邊倚靠灰影,他立刻認清那是誰,「…Nidal,我不會讓你活下去。」首席刺客咬牙,鷹瞵鎖準玩弄外援於股掌間的叛徒。

「不…Altair,這是我該說的,」粗薄音量前倨後弱、洩力辛悴淡然,「…是我不會讓你們活著回去。」


◆◆◆


貝魯特北隅岸海興燃,彷彿要將囚鷲的生命之火焚盡。

雨還在,掀狂瀾,密集舢舨如棋盤,海上戰役步入殘局,將死者卻只有一方:阿薩辛。

棕狼未在瞭望塔裡與兩名成員直接衝突,他退躍至外階,背光張揚自己的形影,垂直紛落的雨從衣袍滴霤,嘩霎───漫天怒水奏樂,兵戍喚傳敲醒第一擊鈸響,正前埠頭與瞭望台隔著泊位,再往直前探去一條兩場長棧道連繫郭牆,自暗潮通往烽火之間的遙途宛如天路,宏敞天門普照何等遼遠,瀟送納伊笛(*)悠揚哭聲迎喪何其悲切。

走船道!Altair!左邊人少!

繁星般音符褪洗宣教長的吶喊,夜染波流鋪畫墨色譜面,搖曳薩巴(*)綿綿續起續落;刺客右履點入埠道以東的譜海,化身浪濤翩翻裡一個頓點,橫越細舟築劃一條條節線,白符越行越與悽惶的調式平行,無法擺脫每句唱詞漫長的泣韻。

傷樂最怕闋盡,曲終一刻的斷腸猶同萎散凋零。

白號頓停,感受到凜冽的顫音,前方棕狼潛行靈捷,乘縱滑脫的絲桐音一路相隨,貝魯特港的鄉曲他豈能不熟悉?雙符即將接在一起,鷹骨撥子彈提的對弦震盪,曲式急轉直下,澈響拉什特(*)的迫遽與憂懷,鏜!一個勾牽讓兩道銀唇相噬,撕裂一縷又一縷咬音在空中掙扎,棕狼力弱但狡詐,抑鬱的快板死命纏繞白鷲,若似在等待──後方黑鷲接海,高拔的唳哮搶入規律浮沉,「不要管他──!弓兵快完佈了!!

可歎舴艋挾隘、促短樂節鑲不進黑色頓符,汗蹙白鷲揮翼開道,前路樂章滔然莫測對他來說太艱鉅,不斷掇送的瑪卡姆(*)容不得白符暫歇,冰激漣音魚貫湧現、逼使暗黛色旋律把所有篇幅葬入深海的最末節;背頌薩巴自遠而近、即將與拉什特共鳴,刺客困解始作俑的棕狼何以再返,何以催響貝魯特港一片殺吶,羽箭織起天網將成為無眼刃、無異同摧譜上所有蕩號。

「──為什麼?!」Altair破噤,窮聲恨問,「Nidal!我要知道你為什麼背叛!」白鷲粗喘,托足船板晃得他暈。

Nidal掌劍高騰、自隔船若重磐落進後艄、擠壓軟水排浪豎掀舟甲、迫立前艫的刺客俯捉左掌撐舷,「是Jericho抓住我!是那個混帳帶走Shushan!是那個混帳殺了Jaul!」年輕狂徒嘶咆如獸鬥,獰眥裡一雙銀瞳卻漾滉哀憐,他乘反力再蹤另一艘船板,如浪行者不需半霎停駐,奔移吐言揮爪一氣呵成,「你應該相信這一切!結果你選擇殺盡一切!」聲音從艫側傳來,白鷲警機鬆爪逆身接上棕影,橫刃擋下二度空降的劍壓。

受襲者以九十度旋腰面對棕狼、不曾衡平的立足點斷傳阻力、迫他雙掌接劍支下外擊、攻勢未停從船甲覆來、雙人重量傾挪船身推送刺客向前、進襲者單爪餘空拽向前方袍襟、扭扯中欲將白鷲扳落海面,「咯呃─…!」失穩的Altair悶吼蠻抗,難忍委居劣勢的奇恥大辱,蹚!船板忽掀、石火間雨空劃出弧光沫濺,褐影立刻翻身橫騰落臥他舟,待辨清已見黑色頎影執劍跨艄站在後方。

而那把迷途洋劍已然出鞘。

「Altair!走!快走!弓兵船已經出岸!」「你拖不住他!」「我叫你走!!

沒得續言,叛徒回追、擋在瀕臨泊陲的舲船、邊緣舟棋幾乎散盡、遁路險狹容不得再行錯招;兵船炬火乘浪沿界疾駛,即將鎖圍整片埠港水域,密鑼緊鼓打響胸音抨隆、拉什特的旋式趨向破散不成曲調、瘋奏死亡前無慈無悲的亂噪;黑影率先進逼相隔兩船的褐影,後者退躍右側,瞬間閃讓供白影直穿達岸的水道──Altair!我能丟下Kadar,你就能丟下我!幹好你的任務!──Altair知道機會只有現在,但他滿心憤懣簡直能蒸熟渾身冰露──Malik!我不准你留在這裡!我不准你趕我走!

躂沙!啪躂!喀鎗!莽盪白鷲踢舷撞桅闖進右方舨船,他能想像宣教長正用酸可蝕骨的穢字唚詞厲聲咄罵,左方唯一歸道已覆聲掩跡,再向外則包滿戍陣蓄箭待發;棕影發現雙鷙迎後追上,三人再往西南奔去將直逢備排劍卒的埠道,更深入其隘口早已敷設天羅地網,他們怎麼逃?眼前盡是死途!

──而是的,這就是他要的──

黑鷙行動無法更快,單手執劍如他沒有餘裕托扶,只見一竿距外棕狼煞停、漉髮下皙唇挑勾詭妙弧度──這瘋子在想什麼?鏗!兩劍相擊、獨臂者力道略勝、知道勢弱銀刃欲卸勁帶圓的把戲、他催肘推劍刮刃鎖咬對方劍珥、往上一撐猛力支掀棕狼右臂、銀刃揮脫落入暗濤,雙方距離太近、黑鷲見異與之拉開距離、直覺頃臾對方左手將帶刀刺來,同時Altair那個怕水的白痴竟敢捨路回追──夙!一枝鏑箭從上方掃過,錚!一枝釘上船板,海上戰棋終於無路可走,大局已定──Malik不願放棄、埠道上有兵!卒箭不可能自傷、只要過得去就有希望突圍!

尚嫌崩潰終曲不夠激情,利鏃射雨點水加入交響,百步外炬火一簇爍接一簇,卻把紫夜的年輕麥浪照得漂亮;宣教長梭身棋盤無暇傳令、箭勢以每步四落的頻率灑向大洋、錯身向東的麥狼掉身潛行,埠道戍陣在西、飛矢另從東與南雙面進擊,偶鳶同奔西側、偏北的白鷲以兩船之隔銜上黑鷲前航、間不容髮當下右舷卻異傳蕩簸──Nidal!喪良倀徒竟未死心、或說他早已料到這刻?!

Altair左腳跟踏上左舷、逆身拔刀迴擋追擊、快速適應船戰謹守相對方位與銀瞳互峙、啪!放箭浹雨擦過右腿、梭!左肩、錚!舟艫──僅一個稍停便形同掛牆標靶、刺客疾躍朝西北、甩不脫棕髮青年寸步不離,一船、兩船、三船!對方動作比他更快、率先點上船首迎阻白鷲,欽!兩把銀月相吻、使用相同技巧畫規似舞、「哼嗯─!」首席刺客卻慘脫痛鳴、左股不防遭掠箭刈過血痕、一瞬失力引麥狼更近、鐵色彎月隙窺青年鎖喉即將抹頸──

呲。灰眸瞋視褐眸,橫膈厲痛告訴他答案,刺客袖劍搶先捅入體內,「─咕呃─」他倒喘、擴肺自送扎入摧刃、螻鑽蟻爬的晰覺猶針刺透背令他搐顫,也即瞭狠絕阿薩辛下一刻會怎麼做──單刀鬆掌、他張臂環肩緊緊摟住眼前刺客。

同時感到鏃芒從背後呼嘯剝走他的皮肉。

Nidal借裝於Ubayy故未備袖劍,Altair掌刀同時早有預謀,阿薩辛正統做法是推右掌拔出刺膈銀刃、再吊上對方顎頷直搗勺腦瞬間索命;白鷲施力、擺不開肩上瀕危的棕狼,從鋪流麥髮的肩窩瞥睹落矢如雨,朝天左掌貼胸恣虐地反轉再反轉、攪碎肌膜與肝臟與肺葉,「嗯啊──!」他悶號、左右掌同時揪拿身側掖袍、使勁提起溼黏纏擾、顛浪中半個挪轉、銳鏃全由覆身漸僵的軀體接擋。

箭勢原只能喫膚齕血,東側弓船漸近,鏑芽開始釘入染紅的灰白,Altair仍能清辨耳邊抽寒的虛喘,他厭惡不俐落的死去、親臨人之將死的殘息……「…Jaul。」Nidal辛薄輕喚,弒者曾聞日燿青年這般和他說話,甚至還在同一張夜幕之下,「…不要讓他知道,我…」「Jaul已經死了。」「不要讓他知道我死了。」總帶笑意的辭吐訴盡終願,青年獻媚的摯誠多麼自私。

「──你沒資格要求我。」首席刺客冷道,他從不垂憫敵人。

縛肩扣十鬆握,被另一對掌推開,殞日投落蒼茫譜海。

壯烈的拉什特暫歇,日與月在同一天銷謝,只剩烏穹哭雨奏傷,輪孤單薩巴繼續悲唱。


◆◆◆


東面弓船向西迫進,西面埠道排備劍戍,南面郭牆灑箭如雨,和冰露交縱冽響淋漓。

霎───……

而北面,只是一片汪洋,連往金色殞日曾冀求的地平線,願許在每暮夕謝時笑得緋紅。

麥髮青年多盼望能站在那極遙的邊際,佇在異土當一抹暉霞,微笑,然後沉沒。

霎───……

怒水囂噪拉扯耳鼓,每個人卻只聽見自己的心跳與天海同撼動,僅一個脆弱抨擊悄然掩進深夜漪漣,倒數胸音泡幻。

Altair囚在圍陣中央偏西、東進兵船漸緩、待南牆羽鏃射盡、下一步將以劍牆包圍海上偶鳶──不、數不成雙!首席刺客推落Nidal同時發現Malik頓失影蹤──沒有時間多慮,白鷲拔奔西北,但闖過西面埠道再往西會有什麼?死路!他再清楚不過,劍卒後必迭藏劍卒,狡獪麥狼已拖延足夠的時間供港軍設陣;洎!囚鷹煞足,也許該往東!或者往北?

──Altair!走!快走!我叫你走!

面西北的亡徒迴身,剎時覽入半片暗海,褐色隼目只覓得大批撒拉森,舉目內卻不見Malik形跡;東面弓兵距約一場、已駛進群舟規列的棋盤,如果冒死一試強從弓船突圍、接通後方無人舢舨、再往東南闖上郭道,渺邈生機或能懸在貝魯特北灣最東的盡頭,刺客不作任何遲疑便逆入箭勢密強的弈陣。

──要是苗頭不對,僅管把我拋下來,這並不礙事。

白影橫左臂以袖劍覆料擋胸、右手執劍疾蹤,黑潮顛簸依舊、卓藝青年渾憑本能適應;阿薩辛與心為眼、節奏地循環促息、鎮靜跨橫變幻叵測的舟棋方罫,利維坦興風嘯浪欲把棋格打散,白色孤將游移速度仍越來越快;前方戍火若鬼燐飄爍,在濁溼魆幕中流畫橙紅軌跡,染一襲昏醉幔裳隨風雨恣情酣舞,卻奏以葬樂激愴、演一齣魂斷異城的淒豔劇碼──颼!逆途者左膀擦掠血痕、迎拂的冷風猶似能切膚蝕骨。

──說得沒錯,Altair,我沒資格當個刺客,你才算得上是個刺客。

銳簇咬過的傷痕驟熱、笞鞭繃到最緊的神經,Altair吐息驀地落拍、心弦突彈的失響竟似曾相識,為什麼感到熟悉?白鷲鼓翮馳飛未歇、揚鼻翼促吸寒氣、逼退慌悚的尖音鬧擾,滂颯!驚濤掀爪擊上左艫、濺散他試圖重建的歸鄉琴譜。

──因為你聽不進我的勸告!否則衝突根本不會發生!否則Kadar也不需要死!你的傲慢差點毀了我們的任務!

烙炮般燙度刺燒青年肌膚,鑽遍被鐵唇咬破的腿與股與膀與肩,他啟唇飲風,竟不自禁咽吞倒泣,眼鼻喉跟著焦灼,內心卻不勝寒掉陷冰窖,為什麼這一刻如此熟悉又如此令人痛恨?分不開的心神拒絕作答、倔強擘除岔思和持續累盈的鱗痕撕痛篤意矢前,至哀的潛流逕從涓迴變得洶湧、一路絆驥翔鷹翅翼沾塗血與淚的重量。

Malik!

情勢由不得他停止,由不得他回頭,再一次捨下黑鷲的白鷲重戲所羅門聖殿的悲劇,是挫辱或悲切?是應分或憾恨?自投箭網的阿薩辛賭命騰抱六列弓船堆起的鏃浪,履踐信念的軌途從未如此破散,他曾經渴慕遠走、此刻卻無比奢望回追──嘩啦!躂沙!莫名催響自左方傳來、伴隨側舟棚架牽動、逸脫一頭玄獸展爪攫戾、粗黑獨肘直撲白鷲左肩攬飛血沫、黑白對影無反顧擁向漆浩的空懸、夜霈中一道豹吼若霆雷奔星瞬閃逝入層瀾駭浪。

汪洋獵矢驟失鹿逐、全孤注海獸貪暴的巨顎、彈落一點接一點無奈的嘆息。

「呵呃──!」Altair驚抽,從舷板架起的牆列中央冒首,海水灌入連帽被逆力卸下,駕馭不了沉冷水床如禁錮匝身、猝遭滅頂讓他亂了方寸,背面覆推一掌將白鷲湊向舟甲,落水囚鷹揮翅掙扎亟欲攀船、後方同時壓響「慢著!不要上去…抓著船!」

「──Malik──」刺客捉船貼首,吞水逆流刺砭他的鼻喉,慌吐如啼喘顫搐不止,「…你…根本就知道我…」

「白痴!」黑影從後划水靠近溺鳶右側,單掌緣船、指尖掐入木甲接縫,「我們不可能現在過去,你想送死嗎!」遠方炬火被腥浪稀釋滲脫膧朦反光、勾勒宣教長幹明的臉廓,貧血的眼圈把怒目襯得更憔悴更深湛。

把我推落海裡才叫送死──該死,該死,該死!Altair 恨辱Malik也詈詛自己的無能,Malik明知他恐水卻拖他下水──首席刺客嗔色回瞪,他只想在溺斃之前和這頭泅獸幹上一架。

壓耳潮噪與板壁碰撞、不扯嗓講話似乎連聲音都會被淹沒,「弓兵等下就會收手,由劍兵來搜索我們的屍體─」嘩霎─!牽瀾滾滾翻來,激水飛漱不斷搶入急談,「─我們必須撐到他們放棄搜索,沒有別的辦法!」

白色青年半邊臉幾乎黏在舷板上,「他們會搜到我們─」一聲嗆咳,「─我沒辦法游到岸上─」承認事實比乾脆殺了他還痛苦。

「硬闖也只是死!Altair!」嘯浪將泊鷹拋上波峰又擠落水淵,惡劣天相也靡散追兵踏勘的路徑,黑色宣教長默判撒拉森會提早收手,「我沒叫你游!他們只能分散兵力走船道搜人,等他們靠近這裡的時候我們再─」滂涮!衝濤再度擊銷對話、青年嘔水啞道,「─下潛,暫時讓他們看不到我們!」

下潛……!擅於信心潛越的刺客立時卻沒了半分信心。西面與東面的炬光逐漸分散,撒拉森已跨舟分搜被羽箭射死的阿薩辛。

Malik仍抱著希望,激盪的海流極可能將屍體沖失或捲入大洋,如果撒拉森找不到他們也在常理之中;倘使港兵接近兩人,他們便得潛水遁形、最好連雙手都不能暴露海面,但如此一來恐怕被瘋浪帶走,更別提旁邊那個驚疑未定的旱地客;一雙泊鷹需要船牆遮蔽、沒頂時則需固定在水面下的支托充做信繩──界樁!他想到牽舟用的木橛,星列的木標在浮濤中忽隱忽現,他必須盡快鎖定最近的掩護點──「我們向右移到船頭。」不等對方回應,黑鷲逕自鬆手划向前艫繫停處。

潮喚已擋不住頭上漸近的步響,忒啷!搽!澎沙!鹵莽的舟行聲催逼兩人移向界樁,Altair左手不願自船艫鬆開,移位船首的Malik單肘環住木橛、斜目後覷,「─你獃在那幹麻?過來抓著我─」

可以抓你的脖子嗎?淹死前順便掐死你。前方沒有左手接住溺鳶,後方雙靴笨拙踢水、猛力伸直右臂按上Malik左肩,使勁一帶讓自己倚傍黑鷲左背,頷頰貼著緊捉溼袍的右手、指背感受到自己呼出的焦息。

一把受風曳舞的燃火只隔左方一船之遙。「自己數六十下、不能快,用力吸氣─」Malik仰口含風、瞪了Altair一眼,後者表情難看到極點、跟著閉目汲氧;前者再一個壓首就埋入水底、左肩上的手突然滑向右腋、另一隻手拖撐他的左腋、後者雙肘一托藉力便沉下海面。

而環抱他們的灰色軟洋比想像中還平靜。

飆拂攪起滾沫隔著耳邊泡膜滯悶絮聒,緊闔眼瞼阻絕同樣漆黑的世界,海獸柔壁如桎梏綁踝鎖腕,亂流如鰍爪捆纏孤雙渺影拉向異涯虎嚥狼吞,而不論渾體完全陌生的冰冷如何勒迫,挫掙求生的游禽絕不能吸進半滴惡毒的水液。從一數到六十有多久?Malik有否注意上頭的動靜?如果浮上海面會否被發現?Altair無法克制自己扯掌挨貼前袍,另一名青年此時成了溺鳶的浮木,深水懸軀不斷被沖斜,彷彿與楂筏再離半指(*)就會被捲走不再重來。

從一數到六十有多久?Altair再度暗問,Malik明明就在臉前卻不能聽見,後方雙掌奮力持身把肺氧耗得更快,他索性攬胸抱穩前軀,此刻才驚覺自己有多依賴獨翼青年。無比冰冷的海水澆不熄胸口如火灼燒,刺客啟唇吐出浮泡,再不出幾瞬就得以命換取空氣,該死,從一數到六十到底有多久?Malik!

「─哈啊──」支托青年鬆放勾住界樁的右膝、撐臂往上冒出海面換氣,連帶揹在後方的慘白青年一連串急惶的倒喘。

三把炬火圍繞周際,但相隔兩船以上;剛才他們在這一帶落水,劍卒會先從此處搜起,一方面也代表這裡將最早成為安全的海域。天色未明,距離不夠近就不足以發現異狀。

但問題是他們得維持多久?Altair顫息近在耳畔,噴了好幾抹涕水到他頰上,Malik斜目盡量細聲,「再三次,Altair。再潛三次。」

幹!Altair聞言差點崩潰。

Malik察覺頸側詫停的鼻息和咬牙,「這根本不難,朋友,你剛才做得很好。」宣教長居然還有心情鼓勵人。

其中兩把炬火又更近,「現在。」黑色青年下令,吞氣稍候白色青年、接著再度下潛。第二起、看到四把炬火,第三起、看到三把炬火,第四起,第五起……隨著浮沉兩人逐漸感受不到溫度,臂繞前膛的Altair對觸覺麻木,失真和疲倦感從毛細滲入──首席刺客同一晚內潛行Jericho豪宅、在瞭望塔斬殺數十人突圍、與Nidal窮追惡鬥、渾身累鱗難以計數的瘀痕箭傷,換作常人早該昏厥氣嚥。

但執務者也清楚宣教長的意志力。知悉獨膀阿薩辛遭遇喪臂失親與半日長征的孤戰,賭入三分之一死亡率的截肢手術,燙烙止血擱著兩指寬開放的斷口十一週,每日刮除膿血與肱骨持續生長的銼痛,以及戒斷癮用大麻脂(*)止痛的歷程──是的,沒錯,該死……………這一切都是他害的…

「…為什麼…」數不清第幾次換氣,喑啞細語若游絲,「參與這著任務…和我一起…」有點語無倫次,「你可以拒絕。」

「別這種時候和我聊天。」暗金隼目仍在巡視紅爍,這兩天阿薩辛造成前所未有的騷動,港城撒拉森不肯輕易放棄。「有什麼廢話回去再說。」黑鷲慣常的嚴厲從不鬆懈,但他負載的重量在數度沉替中愈加拖沉,肋前一雙抱拳越顯乏力。突然他卻想,如果這時候左臂健在,自己會賞給身邊昏困白鷲一響巴掌,或是一鼓氣把他揣進懷裡柔聲勸慰?

Malik竟爾略失岔笑。

白鷲鼻喙頹臥黑色肩頭,浪濤不絕汲離傷血,凝溼垂睫快要睜不開。聽到耳邊促狹,他擠出力氣顰眉切齒,「─Malik─」颯─!灰瀾撲熄無力的埋怨,他快要習慣這般不識時務的顛沛狼狽。首席刺客的傲尊消蝕溶解,自鄙的謔意驀忽浮現,必定是累煞心狂了,為什麼這個時候還──

嗤。Altair勾唇詼嘲,齒閘間還順便洩進腐鹹的迂流。

舊憶伴雨灑入眼瞼鋪幕的漆色戲台,流離中刺客索出一幀塵封的拼畫,還遺存未曾被落註、那種寂寞的觸感和溫度。擱置了九年的圖屏,彌填金色柔朦的記憶,筆吻輕若點水帶過,低調得辨不清迭塗如何交錯。

而他今天才發現…他眷戀。


◆◆◆


Adha很堅強,和他所見過的女孩子不一樣,甚至喜歡偷看她不能碰的書,偷學她不能玩的樂器,還會單手撩起拖地青裙同他賽跑,掀捉絲袖嬉耍無傷大雅的角力遊戲。

Altair覺得她好新奇,像個男孩子。本來以為豪門底下只容一摔就碎的花瓶,羅衫少女對年輕阿薩辛來說卻像精雕的明鏡,少年似乎能從她的靈活倔傲裡看到自己,她像他,他也像她。

少年不定期溜進王室私閨找玩伴,組織曾嚴明潛行術不得做為私用,但是去它的。九成都是男人的本部悶斃了,遠赴外城見習的機會他求之不得,每個同儕也都躍躍欲試;只有那對聖人兄弟一副悲天憫人痛心疾首、成天待在書案前交換莫名迂腐的論調,聽說他們是耶路撒冷的戰地遺孤,那很了不起嗎?

五天前Altair再會Adha,烏髮荳蔻卻潰咽悲泣,撲簌玉淚如黛鬟珠簾剔透灑落,沿著她哭皺的瓊容曲繞流劃,把鼻眼都染得酡紅;少年不知道怎麼辦,乾脆湊吻她瑟縮的貝唇,只嘗到涕水溼鹹,女孩纖密的蝶睫抽顫,搔爬男孩酒色的臉龐,好像在拚命為這份無禮搧他耳光。

那日傍夜難得的私逢只歷時不滿一刻,最後Adha幽幽道:你選擇把愛情砍掉了。

這番話終於警醒了Altair──Adha仍然是個女孩子。少女被綁束於家世的籠絆,悲哀姻嫁將無所擇,抗逆如她所以勤勉於女人禁習的博問,甚至擅行與惡名在外的阿薩辛譜款,居高不勝寒的青凰正找尋一個出口,而那面門已半掩,隨時都會被組織禁律再度闔上。

回到馬西亞夫途中,Altair注視自己左手僅存半截的環指很久很久,包覆紈紗浸塗點點血汙,隱痛從截口一陣一陣鍼砭惶惑的心神,少年伸右手揩去模糊視線的障膜,吞下從舌根泉湧的酸水。

古羅馬俗傳、左無名指的靜脈連往心臟,接通人思中樞,這條血管得贏美稱「愛的靜脈」(*),多數基督與猶太信仰者採用此說,婚禮時由男方賜女方環戒套鎖左無名指、因亦有「環指」的稱號;但左側在伊斯蘭世界象徵不潔,阿薩辛僅以左手竊物與暗殺,袖劍只能套覆左臂,為避免竅啟機關推出的銀刃割手,必須先自殘環指。

斫削環指那一刻他好驕傲,趫才終於獲配刺客袖劍,晉成一名真正的阿薩辛。

然而年輕刺客未料,離斷的不只有肉指。Altair生性飄泊,欠缺思慮與玉葉金枝為偶的重阻,每隔數月的燕約裡,彼此卻越發澀訥,脫落未熟邁向蒼茫悵惘,兩人似離似近,疏離是互分揚鑣的陌路,近慕是男女飛速萌熟的魅引。

拒絕不了高度的白鷹仍然想飛,也許他的生命只能容納瞰覽云云的視野,用敏緻的性靈歸納渺遠的塵浮,世界是這麼遼遠,浪鳶何能為萬物做半刻停留──

那為什麼該撒手的他猶自覺得難過?


◆◆◆


馬西亞夫本部碉堡雙層設有圖書館,存放阿薩辛視之甚貴的知識寶庫,混凝土柱與桃木書架屏隔數座形式簡單莊肅的閱書室,年輕阿薩辛偏好背對基層正門最左前的座位,近日這名學徒頻繁出入本部碉堡、一股腦把典籍塞放角落席案,甚至懶得書歸原位。

Altair的神秘舉止大多十分惹眼,包括不擅從紀律卻成績優異這點。他厭惡被觀察,唯有書牆密封的隔間能絕擋非議的眼光,不論那出自惡意或欽慕;誘使浮躁少年開卷的原因很多,其一是Adha對知識興味盎然,攀戀嬌貴的阿薩辛渴望同她分享更多奇聞奧義,其中多半牽涉哲人思想和民俗野史。

午後近晚,大部份學徒習武完畢歸房用膳,主碉堡內人跡空疏,盞影昏黃。Altair挑下兩本Al-Kindi相關的著作,步往廊底同時覷到比他略高的軀影,背著入口隨興地翻動案書,間或單手一擺把重點註記頁整疊撥過、又將封冊精裝書皮一甩丟開,對珍貴資產毫無半分尊重。

「Abbas。」年輕學徒沉聲,這名虛長他數歲的阿薩辛、向來的興趣就是刁難Altair。

名叫Abbas的成員同樣穿著灰色短袍,他側身,面不改色地侮蔑,「欸──無人之子,手指痛不痛?解藥不會放在書裡──啊、或者你想試試自己調配大麻的滋味。」右手還捏著紙頁晃啊晃,桌上陳放的厚典部份提及醫療知識,講究全才教育的阿拉伯、單一著作涵蓋範圍通常駁雜廣泛。

「現在離開我的座位。」無視譏諷,對Altair來說他們只算同輩,毋須遵守那套縟節,即使他不管對誰都同般踞肆。

「──你的座位?嗯─,有聽過誰可以獨占公用資產?啊─啊。如果這裡只屬於你,我是不是該懷疑你和Al Mualim套好什麼關係?」Abbas對Altair在本部享有厚寵這點特別不以為然。

「閱書室只提供閱讀,如果你想找碴就和我到外面去。」Altair有十成把握在五招內劓下這傢伙的鼻子。

「嘿,我的弟兄,」Abbas搬出「阿薩辛彼此皆為手足」做擋箭牌、戲道「我這是關切,我知道Al Mualim對你的關切不亞於任何人,你每次都這樣和我們的導師說話?這是你對關心表達謝意的方式?」

年輕學徒漸失耐性,「我只對你的關切反感,反感到我認為你現在該滾出去。」他攢拳,再度感受截指隱痛。

「多麼遺憾…。」稍長成員抬臂放了個沮喪的弧度,「我讓關心你的人瞭解你的事蹟,你卻沒有一滴感謝,恐怕是因為我說的不夠……某個人趁著見習溜進私閨調戲貴胄,Al Mualim不該錯過這個好消息。」Abbas刻意尖嗓,碉堡上層中央正是Al Mualim的書閣,如果長老恰巧聽見便稱了他的意。

「…………」昏窄隔廊兩面環靠石壁,年輕刺客思考如何一把抓住倀徒前襟、扯過他腦袋往石英岩上開朵血花,右手尾指至拇指輪番掐握,這白痴再一句失言就準備去醫務室報到。

「喂!Abbas,」清朗的聲音從中廊傳來,「識相一點,你惹不起他。」年輕的Malik肘揣數卷古軸路過,雖與Altair同年卻具備早熟的風嚴,彷彿下一刻就要對Abbas曉以大義。

案前傴影脅肩諂笑,走出閱書間,「圖書館館員,這裡是你的地盤。」一邊暗諷Malik嗜卷成痴,緩步踱出碉堡。

Altair省略轉身致謝,他斜睞另一名少年,然後逕行挪椅坐下。

Malik不以為杵,顧自發言,「我以為你是對音樂有興趣。」

端坐少年面壁翻個白眼、掀齒暗嗤原來Malik也偷翻了桌上的藏書,近日他涉覽主題的共同點確指樂理。他搖頭支頤悶不作響,單腕枕案快速挑頁。

「別誤會,」對方似乎完全懂得隱晦鄙意,「我會幫這裡的物品歸位。你借書不還,我看在你會回來繼續用書的份上才沒把它們擺回去。」

………讓我專心看書行不行?Altair鬆托轉首,但疏慵的眼神沒對準試圖攀談的同輩,他想儘快支開干擾。「Kadar呢。幹麻不去找他。」Malik和Kadar天性砥節孜矻,一方面又顯得獨兀,組織同輩間諷諭長老賜予這對兄弟的別號「A-Sayf」──其本意為「劍」──戲稱他倆作「聖人兄弟」,暗射不好使劍的懦夫。

幾個靴履擦過石地的銼響,緣牆長桌右方木椅拖動,一襲灰影不請自坐,「Altair,聽說你會彈烏德琴(*),不過阿薩辛少了無名指之後就很難按弦。」黑髮少年搶題續言,室壁內環繞變聲期的嘶腔相當刺耳。

Altair選定角落空間還有個原因、他想迴避鎮日與簿冊為伍的Malik,右方精銳目龐展現有別於自己的超然,能和這書痴深談者除了Kadar幾乎全是學者長輩,Altair深知這傢伙說話催眠的功力一等一,他幾乎要打呵欠了。

「…我不曉得你積極學琴是為了彈給誰聽。」少年意有所指抬眉翹首,篤實如他否定樂藝對阿薩辛有何價值,「我不是想幫你,但我知道有個前輩會彈烏德琴,他人正好返回馬西亞夫,你可能會有興趣。」

相識六年來Malik淨掙宣導話題的主控地位,Altair不喜歡他的強勢。他瞥一眼Malik未除的左環指、岔開話題,「你的無名指還在,不想當刺客了?」缺乏起伏的喑嗓顯得陰險膩潤。

對方臉一沉,似給戳中痛處。「明天──就會輪到我。……Kadar也建議我應該截斷它。」接著環胸倚牆,倨首不語。

執書少年竊喜總算捉到他弱點。「沒那麼痛,還是要我教你幾招,免得你緊張到暈過去。」

「呿。」木椅哀鳴,灰袍掠桌,自討沒趣的少年起身跨出格欄,跺行幾步後晰明的咬音又闖進書廊,「那個人名叫Sha’er,你自己撥空找他,或許他肯立刻指出你自修的樂賦有多淺陋。」揚張最後一擊便拂袖而去。

去死吧。拒絕目送的少年緊拳,未察自己迫盯同一行文字早已複審了十來遍。


◆◆◆


一向提早報到的Malik今晨沒出現在碉堡前習武廣場。

Altair左手斷指還待復原,仍一時技癢加入練習隊列,越齡跳級的少年尚值發育期、能與之搏技的同輩多數年紀稍長,資優阿薩辛憑技巧徒手扳倒四名二十歲的成員,組織裡已經沒什麼人膽敢正面招惹他。靈捷少年反覆蹦跳、橫手於胸擺出架勢,發現傷指繃帶在角力中鬆脫,未待提議下場,升任指導員的Rauf搶先為數名對手解套,「Altair!你的傷勢提醒你,該下場休息嘍。」

免得一名張狂的未癒灰鷹繼續給敗退的同儕難堪。

總是掀蓋灰色兜帽的寡言新手漠然離場,沒多少人猜得出隱覆在褐影下的心情或好或壞,但騖斷的姿態顯寄滿滿狷傲,一再驅遠所有成員與高翔鳶鷹的距離──除了Malik。他對Altair所思常能一語中的,更毫不客氣語帶責諷,Altair懷疑那傢伙磨煩的本領經Abbas親授,而且對方苦修潛行術與防身技、難逞武術課適時賞他一頓排頭。

Malik很奸詐,向來迴避與別人拳腳相對,卻專挑不得武黷的場所仗義直言, Altair不爽他由來已久。

阿薩辛各項習藝的時段固定,暫時封拳的學徒空餘兩個時辰待打發,年輕刺客的資歷不足吸引太多後輩請教,何況他最欠同理心和耐性。灰兜少年肆踞門口扶欄顧盼廣場,連駐守正門旁的前輩弟兄也末之奈何,眾人只能摸摸鼻子怏道:只要是不該坐的地方都是Altair的地盤,Al Mualim會原諒他的。

旱綠的馬西亞夫山高路陡,培育一群和平征旅風骨峭峻,低水浹谷如行禮悄畏溜過,大片蒼藍舉翔鷂鷹展翅,這片淨土伏人不以絕景觀止、但憑氣韻淬厲,築一座求知者理想的溫床,自由的故鄉。

石崗上難得柔軟的草皮清響簡單旋律,又嫌有點遲疑破落、反覆再三,細察才發現灌林暗藏人影,正托抱半梨型的木琴撥弦弄聲,實驗近日背演的調式;阿拉伯古典樂理分門嚴苛,但Altair只管自己彈的叫塔克辛(*),一種形式上僅屬於瑪卡姆轉換段落間奏的即興創作。

這時期的各項藝術均強調靈性與自然,無目的抒發淪為浮濫,無論詩、畫、樂等應導以品庶美好正向的佳境,或是滌濾人性超塵的悲劇──就拔俗少年來說,他習樂只為了逸趣,Altair對莫測玄雅溢洋才懷、卻對親誼經營志缺闌珊。

年輕阿薩辛截殘環指,五對雙弦少一指壓按,奏琴者皆用左手壓弦、右手執撥子彈點,少年突發奇想反抱烏德琴來彈,右手在逆階琴頸試了個段子……好吧,不管用,他怎麼這麼蠢。

崆!煩厭地捉拿琴頸將琴膛叩置草皮上,少年答應教Adha彈琴,但他盡力了,忽爾那張泣顏又撲紅視線,Altair感到怵悸,背身想逃,同時更想緊緊摟住心碎的溫香,他覺得自己變得好怪,無法權衡應該追逐抱負或衷愫。

──我不曉得你積極學琴是為了彈給誰聽。

Malik煞風景的對話擠進腦際,那雙輕蔑的眼神早不知瞎猜到哪去,Altair始終否認Malik和自己有眾多共同點,這一切只徒顯可悲、昭示他人緣奇差──那傢伙今天也該斷了環指,八成正沮喪地暗裡啜泣吧。

按捺不住興災樂禍的好奇心,他決定先走一趟本部碉堡,遊賞一下聖人兄長面帶菜色該呈現哪般風貌。

八角廣場、圖書館、醫務室、大講堂、宿舍、觀星樓、儲物間,纖長逸足不減速踏遍所有石廊,找不到另一雙和他同幅的步伐,鮮有人比Altair更熟悉馬西亞夫的城堡,無人之子從出生就留在這座高牆裡;如果Al Mualim說阿薩辛沒有家,便連碉堡也非他歸屬,Altair本意為「飛翔之鷹」(*)──離群翔鴻只牽眷海角天涯。

稚齡阿薩辛再倔強總有心情低落的時候,Altair解決之道是覓一間只有自己知道的私穾、辦場愚蠢的單人血祭,比方在牆上刻個仇人臉孔或名字然後拳打腳踢啐唾刀刮之類,但偶而會被多事的Malik發掘,所以牆上至今未出現那傢伙的名字(肖像的話就不能保證)。

他怎麼可能在自宅後院找不到Malik?又為什麼外地來的Malik總找得到他?灰鳶倨足高塔外延的鷹臺,憶索一開始就遺漏、某個顯著不過的地方──空中花園,專屬功績顯赫執勤刺客的禁地,少年不得擅入……名義上不得擅入。只要是不該去的地方都是Altair的目標,Al Mualim會原諒他的。

可是少年怎料也不覺行為保守的Malik會出現在苑池裡。

Altair初獲捷徑隙入空中花園之前,一直以為圖櫺外的瑤臺充滿鳥語花香、乳漿遍渠、佳麗成群,不少弟兄對北隅那座金蓋樓閣抱持猥淫的妄想;只有穿過純白長袍的菁英得權叩關,傳說中阿薩辛天堂真貌如何、鮮少人願意分享,況且高階刺客各個德高望重,若於此竊尋茍且誰願意說出來。

縱然Altair才十三歲就親口破壞組織弟兄的黃粱夢──原因無他、當然是這小鬼偷跑──大家寧可繼續相信馬西亞夫所罕有那恣情美好但虛幻的一面。也不盡然那麼糟,男孩稟性沉默、但只消一脫口便沒了遮攔,更提早曉示同齡的Malik、原來阿薩辛天堂裡還真藏有妓女的。

褐瞳少年忘不了那雙游移金眸歉然又無措的犯臊嘴臉。好笑斃了。


◆◆◆


純白麻裙裁以鷹翅狀懸腰舞風,粉脂味瓣雨同撲蝶對空戲耍,站在一旁獃覷的黑髮少年愣了很久,沒想過高翔蒼鷲能與恬謐瑰逸渾然共處而不顯突兀,歸巢獵鷹斂翅紆尊、對雛卒一視同仁、再無敵我之分……心寧平和想必就是這般境地吧。

駐足清渠旁的頎偉白鷲卸帽,露出略灰鬢緣銜接短黑鬈髮,深刻輪廓彷能包容環海滄桑,融入遠疆陌生的犀銳,「覺得不舒服,我在這等就可以了,這邊本是我休息的地方。」刺客細目遙對山景潼瀾,冰水色眼瞳卻不知看向何方。

「──不,不會,沒有任何問題。」清音頓醒、還顯得有點嘶啞,「不該讓你等的,我沒想到他不在碉堡。」Malik未曾涉入禁池,拜前輩所賜才穿門越境,他首先憶起Altair妄加渲染的穢聲穢影,靈流眼珠骨碌碌地轉動就是不肯停在四角舍樓,一時間竟忘了甫遭斷指的失落。

為了裝配暗殺利器,刺客學徒無可避免須捨左無名指,積慮少年深知若要為組織帶來影響力,光靠涵養是不足的。他可同流,卻不願合汙,戰地遺孤還在掙扎──藏在紗帶裡的悶痛與指間空虛卻提醒他,這只是一個開端,是無奈也徬徨。

「第一次踏進來吧。」扶欄白鷲側首低喃,「會不會覺得有點失望?」打量右後方僵立的男孩,滑稽地調高語尾。

窘促少年壓眉橫瞠,想搬演遭誤會的神情,宏志阿薩辛怎能貪戀俗物…「一點也不,我對每個地方的期待都是相等的。」他刻意將遁辭修得玄奧,最好能趁勢換個話題。

「是麼…同理說來,你也該對每個人的期待都相同?」純白刺客倒也識相、更進一步同少年賣弄玄理。

「我確實希望如此…我對所有人抱有共同的期許,但達成這番期許的方式卻因人而異。」

「對於你將來必須手刃的目標亦如是?」

Malik暗訝前輩如飛鋒的發問,他抬首思考了一下、慎詞道「我期許所有人皆能平和共處,若有非除不可的存在,那必定是已捨棄此道、甚至加害他人的暴徒……阿薩辛正是為此挺身而出的組織。」

「那麼你對自己的期許呢?」

「一樣。心寧與平和的境界是全世人共享的,但同時無物為真,世間沒有既定不變的答案,諸行皆可,達成它也毋需墨守成規的手段。」寄傲的嗓音提高,流露年輕的真率。

「尋求同盟,除去異己……算不算是條一成不變的路呢。」

年輕灰鷹頓時語塞,不確定這句模糊的低語是追詰或自問。「…身為阿薩辛,我們能做的事很多。」

駐足嵐翠中的身影藏住一抹鬱抑的笑,隼目掃過西南角樓一扇窗,「看來今天的客人已經到了。」他俯身,從紫紅罌粟花叢取出一只銅紅木琴,「下來吧,Altair,我們正在等你。」

關在櫺窗裡的白鴿怵動,未料熟稔要塞所有藏身處的自己會被發現,窄窗撬開,探出穠纖合度的豐羽,靈活一帶一攀就觸著雙竿落差的草地,少年轉身,褐眸警戒地凝視前輩。

搶言的卻是Malik,「我沒有在等他。」金色憎瞳掠過Altair、再看向花園門口,「…我不該讓您在這裡獨自等候…但這不是…」

前輩會意,但也不多解釋,「願你心寧平和,Altair。我們不是第一次見面,但我還沒自我介紹,我叫Sha’er。」

「我聽過。」覆帽少年記起昨日Malik描述的阿薩辛樂手,也疑惑為何Malik和Sha’er會留在花園等自己,還有那把烏德琴……他細目觀看,覺得哪裡不對。

後輩忽略問候、顧自打量身畔,但Sha’er不以為忤,「發現了嗎?」他端琴抱在胸前。

「它的琴弦是反的。」音弦高低的位置剛好對調。

「沒錯,這是左撇子用的琴,右手按弦,左手刷弦。」Sha’er劍眉下深目觀察矮他一截的視線,Altair略微傾頸側頭,從琴弦打量到琴枕,一再窺覷逆琴的細微異樣。

Altair暗抑盎然的興味、收回嚮慕立定,注意到右隅黑髮少年的左手──背在後方,但方才藏身角樓早就看清Malik包覆繃條的左掌,而今天這傢伙也沒和Kadar一起行動。

「我該告退了。」Malik清音轉得暗沉,右手扣胸輕揖,舉步側過Altair右方嘶聲速勸,「前輩自願教你兩招,你最好不要不領情。」接著跨向門口,在挑高長扉前返身再行一揖,灰白身影隨即沒在燦光燭輝裡。

「這位弟兄和你好像不太和睦。」Sha’er放鬆隨地席坐,抱著圓琴執撥子刷了兩下,舒音播入花園另一份詩意。「不過呢…他恐怕也有自己的心事。我還真不知馬西亞夫又出了個你這樣的才子,對琴樂書畫這麼有興趣。」

Altair未料自己竟因為奉承而坐立難安,他看似吝於分享私人雅好,實則多半是不擅啟口,「……皮毛而已。沒什麼。」言絀少年懊惱自己的回應總是千篇一律。

「你慣用哪一手?」

「兩手都行。」…應該。Altair從來不懂什麼叫找臺階下──倒也藉此淬礪他精湛的本領。

「嗯,所以是天賦異稟,那麼左手琴對你來說很合用──我直接切入正題、」刺客海藍色的注視似日光綠荑裡最凜冷的閃爍,「你為什麼而奏樂?」

Altair略顰、忖測這名前輩也懷有一套「無實用的消遣不足取」之類的濫調,「沒為什麼。」他賭氣地回答。

「好答案。」濃密黑髭下的語氣灑脫,「記住這份初衷。」

嘿?

「我們只求藝,不論是琴笛書畫或吟唱……身為阿薩辛還須鍛鍊更多技藝,比方說暗殺、潛行、防衛或破圍。」

「您認為殺人也是一種技術。」

「沒錯。當人試圖為技術穿上道理的外衣,就得畢生為其成就掙扎,終將發現自己技不如人、亦未得道。」

少年為前輩的論點感到新奇和些許不安。「那麼您…認為阿薩辛該為了殺人而殺人?」

「道理與行為是一雙平行線,Altair。它們並存卻不能交會。如果我只須暗殺敵人,我就只磨練技術;但若我問敵人為何須要死?這就要交給道理來論斷。」

兜帽學徒聽得頭痛。「……也許吧。」

「也或許你專精袖劍之後能有更多體會。讓技術肩負責任太沉重…無論是誰都走不遠。你進步飛速,別讓無謂的煩憂拖垮你的腳步。」

「但我記得…所羅門王說過,多有智慧,就多有愁煩…您敢說技術專精給不了我們知識和智慧嗎?」灰鷹揚膽發問,畢竟他不想與意念相左的前輩習藝。

「給不了、給不了…」蒼鷲歎道,「…對你而言說這些還太早。」他吹息、右指輕叩兩下琴膛,「帶你的琴過來,它還是右手琴吧,給我看看怎麼改成左手琴。」

Altair興奮又有點猶豫,Sha’er此舉等於賣他人情,但自己無力改琴是事實,而且Adha還在等他教完整段瑪卡姆…

「向誰請教是你的自由,何況我待在本部的時間不長。反正改一把琴對我來說不難,你意下如何?」

「……」纖長灰影轉身,背對白袍刺客又啟口,「彈琴的時候…你會想些什麼?」少年省略敬稱直詰。

「我想著這一次的奏樂是否比上一次更貼近內心的意境。」

「你怎麼知道它貼近了?」

「當我為此更加滿足自適的時候。」

「……所以你殺人的時候也覺得滿足。」

「身為阿薩辛,用熟練的技術完成任務的時候──是的,僅在技術這一塊,我感到滿意。」

那麼道理呢?組織信條呢?你自己的成就呢?Altair內心未曾這般疑難,Sha’er的看法某方面和自己相當吻合、但甫一脫口卻像極危言聳聽;他不禁揣想、Malik那赴志蹈義的傢伙必會對此論駁斥到底。


◆◆◆


Sha’er允諾少年,兩天後即能取回改裝琴,同時純白刺客也將趕赴下一趟任務。這一天,Altair趁課餘邀前輩練奏幾曲,共談彼此對樂理的看法,中世紀阿拉伯學樂者眾、但該門多半屬附庸地位,兩人共涉Al-Kindi、Ibn Bajjah、Avicenna等知名學者的見解,對獨傲學徒而言、得與同好交流是十分難得的體驗。

務實的Malik輕視藝學,在此道與Altair沒有共識。但是…

Altair懷疑、乾脆說是篤定,是Malik向Sha’er提及自己好藝之事,他搞不懂聖人兄長想獻什麼殷勤,總之這算雞婆、不叫好心,受惠少年可以不領情。

圖書館今日不見Malik形影,Altair突然覺得太安靜,今日未見前者因斷指而沮喪著實可惜,巧逢Sha’er結緣則除卻後者不少悶氣。黛藍漸覆天色,溫涼洩進城樓,覆帽少年還掛念兩日後取琴之約、心情雀躍得停不下來。

少年慣常盤踞的塞外石崗對著暮光剪裁一片紫影,枯蕪的香柏木一如馬西亞夫裡求道者仰天訴語。Altair今早還在柏旁試譜,有時他也會爬上擎天幹木鷹瞻遠眺,此刻傍夜倒見另一隻灰鷹擇席草地上。

這裡太暗,要欣賞他的愁容也辨不清啊。Altair自嘲薄倖的劣根性,也一眼看穿抱膝曲坐的渺影正是Malik。

……………

待心裡掙扎之前雙腳就先踩進灰影左後三步遙,草語窸窣聲明另一隻灰鷹的接近,Altair先聽到一聲猛力的吸氣、再一吹吐出滿嘴苦澀。他應該竊喜逮著Malik難得的哭相,興致此時卻絲毫浮不上心頭。

「幹麻?」坐著的人先發問,聲音如數步外的槁木一般枯乾。

「這是我要問的。」

「我坐在這裡還能幹麻?你想要什麼答案?」一頂灰帽動也不動,被遮住的雙眼兀自遠望。

本大爺心情好,不與你一般計較。「你沒有待在碉堡的書樓。」

「──我也不是二十四小時都睡在那裡。」

「我以為你是。」Altair淡道,實則在損人。

Malik斜瞠左後一眼,「我也以為你該整年都泡在牆角製造噪音。……怎樣,Sha’er有沒有好好唸你兩句。」

「沒有,他還自願替我改琴,不收費用。」立者依然淡道,這次是炫耀。

「………」席地者垂目,呼吸漸重。

Altair實在不願主動開口問他怎麼了。索性改口旁敲側擊,「你沒和Kadar一起出城見習。」

「如果要取得像樣的見習權…」Malik翻左掌掀了兩下,厚厚的繃條纏盤四指,不若後方少年僅繞指斜覆兩圈紗縷,「…最好先接觸過袖劍。我不知道你注意過沒,他自願和你同一天截除無名指。」

後方少年彷彿嗅到醋味。「但你沒選在那天截掉它。」

「哈!」Malik嘔笑,「我和他的見習還有課程安排什麼的……也不會一起了。」戲謔的嗓音越來越啞。

左側立影偏頭睨視、少年無從領會什麼兄弟情誼,愎諫如他早聽慣同儕附和,難以抵對Malik的直言諍辯。換作平常、他早該摸摸鼻子掉頭走人,或視對方若無物我行我素,但是…

較低緩的聲音開口,「左手怎樣,沒那麼痛吧。」他也坐下,距Malik約兩步寬。

「我看你還是沒搞懂,」右側少年悻然噴息,「我根本不在意痛,我加入阿薩辛不是為了殺人!截除無名指象徵我從此墮落,和那些破壞我故鄉的軍民沒有兩樣……這裡沒有人懂,連Kadar也不懂。」他奮力甩肘、像憎惡自己的傷口。

「我也不懂。」Altair直答。

「袖劍除了殺人沒有別的作用,連禦敵都辦不到,為什麼我必須裝上它,為什麼裝上它才能受人敬重?」

「你可以不要選修刺客技術,去當學者就好。」

「我想過,Altair,我怎麼可能沒想過。但沒有弟兄肯尊重未做過刺客的人,就好像那群野蠻的貴族只把學識當侵略別人的工具,真正受擁戴的卻是操控十字大軍的將領,那些人是盲目的,只活在自己的階級裡。」

Malik疾言速度太快,Altair聽得左耳進右耳出、只好聳肩,「我覺得你則活在自己的理想裡。」

「哼。」帽影下的豐唇微勾,「馬西亞夫裡這麼多Rafiq,我幾乎每個都試探過,他們是智者──和你不同,但說出來的結果卻差不多。」

聽出Malik語帶陰損,Altair面色微慍、他可是大發慈悲才沒把這傢伙趕走耶!「那我問你,見習的時候、你殺過人嗎?」

「沒有。我是在見習,暗殺的職責不在我,但我擊傷過阻礙我的武力──你殺過多少人?」

左側纖影又聳聳肩,「我沒數過,但只要弟兄託我幫忙暗殺,我就去做。」

右側轉過一雙銅鈴大的金眸,「不問原因?」

「如果我信認我的弟兄,問不問都一樣。Malik,你不可能期待你做的所有事都是對的。」

「既然如此,我再也不能以身為阿薩辛為傲,但我仍然會留在這裡。」軟荑泣鳴,右側人影撐膝直身。

Altair橫眉側眼、望見和鹿角枝椏互疊的灰影風骨嶙峋,凜冷又孤拔。「…所以你連弟兄都不信。」

「我擇信於教條和識閱,不在於個人短見。」年輕的啞音竟浮揚哲人般滄桑。「…算了。我們沒有共識,不用自討沒趣。」

「你不可能找到什麼共識!如果你一直這樣下去──」Altair篤言,單掌撐地對身後離席的少年警告。

「走著瞧吧。」少年的背影漸遠。

「………………」石崗地上的灰鷹咬牙、頰肌抽動,焦索該不該說明來意,「喂!Sha’er那件事…」

「我不用你道謝,那太噁心了。」Malik止步,迴身搶言,「你不如把這份力氣省下來,去幫他把靴子擦亮點。」灰影接向篝燃火光,跨進要塞拱口。

王八蛋!Altair怒捉右掌扒起一把泥土、把滿手忿懣灑在地上,彈起塵沙順谷風渲散,模糊眼前的焦點。

他刻意逗留是為了道謝沒錯,辭窮灰鷹自悔此舉的愚蠢。

無聲的號角吹響,揭啟雙鷹明爭暗鬥的序幕。

後來九年間,功豐名偉的Altair贏得單方面全勝,年僅二十五便晉取刺客大師席位;縱使Malik身穿相同白袍、一再為失誤率創新低標,亦無從功蓋死亡天使威遠的光輝。

直到數月前折翼黑鷲被迫退出這場角力。

高翔白鷲從所羅門聖殿遺跡星墜,引回聖殿騎士圍城,連帶馬西亞夫許多弟兄都賠進性命,棄枝落地的敗果太苦澀,本部內不再有成員願意正視Altair一眼。青年道不清獨自屏吞多少死海般的涕鹹,每當Malik殘膀形影招搖眼前,皆同朝鎩羽白鷲滿身瘡疤補送燙烙的鐵劍。

他與黑鷲都跌慘了,如今漂淪貝魯特港外卻如唇齒相依。浸溼玄袍近在頰邊,鬈黑短髮受淘漉牽直黏附在膚表,略透貧白的堅實肌理下覆藏無窮頑抗的生命力。Altair忽感不再認識眼前青年,也許從來就忘了去認識。

還有機會嗎?說聲謝謝的機會。然而他再清楚不過,自己將接下俳謗的一句話:我不用你道謝,那太噁心了。

狼狽刺客莞爾,遺存的氣力不給他開口的機會。驟雨斂退,黎明的光漸顯,晨藍破曉自海平面探出新的一天,但這一切進不了一雙眼瞼頹闔,昏困意識只映留Malik唇角寬宥的弧度,似天海唯一溫暖的存在。

Altair覺得輸了,心甘情願。


◆◆◆



(待續)


(*)
Liguria / 利古里亞:義大利西北部的一個區塊、位於利古里亞海(Ligurian Sea)沿岸。
Ney / 納伊笛:中東傳統樂器之一,語源自阿拉伯文,意思為「哭泣的」以狀擬其聲。
Saba / 薩巴:瑪卡姆調式的一種音階(jins,複數為ajna),據統計此音階讓多數聽者感受到悲傷或哀痛等情緒。
Rast / 拉什特:瑪卡姆調式的一種音階,語源自阿拉伯文,意為「正確」,據統計此音階讓多數聽者感受到雄壯、積極、正向等意象。
Maqam / 瑪卡姆:指傳統中東音樂的調式(melodic modes),語源自阿拉伯文,意為「位置」、「階層」。
Assbā / 指:由阿拉伯腳測距衍生的長度單位,意為「一指的長度」,相當於2.25公分。
Hashish / 大麻脂:阿拉伯語的原意為「草」,實指提煉自大麻雌株頂花的褐黃塊狀物。
Vein of Love / 愛的靜脈:古羅馬俗傳存在於左手無名指的靜脈,使此指亦象徵愛情的部位。
Oud / 烏德琴:源自中東,木製半梨型的弦樂器,在中世紀有樂器之王的美稱。
Taqsim / 塔克辛:指傳統中東樂理中,形式上僅屬於瑪卡姆轉換段落間奏的即興演奏。
The flying one / 飛翔之鷹:Assassin's Creed主角本名(Ism)音譯為Altair,在阿拉伯文中意為「飛翔者」。

(10/8)
好啦又弄死一個角色了!好像在推骨牌不過這群骨牌都是膺品(自創意味)
推骨牌的藝術就是在排的時候精心策劃,推倒的時候享受倒下去的瞬間而不是倒完的排圖(什麼變態理論)
沒在統計每次更新字數而只用小節計算,這一回五小節打得特別漫長

不負責任如我又要來亂推作業BGM,寫海戰那段雖然繞一堆西亞名詞
但Nidal這個角色靈感主要來自Emma Shapplin的[The Inferno]
歌詞就大意輸入法從但丁地獄行整個搬過來這樣,但我還是聽了很感觸不知道為什麼
其他BGM就血淋淋死沉沉哥德樂以後再來一口氣陷觀眾進入冷冰冰深淵好了

編列大綱之前最想寫的就是這段海戰...真的寫的我非常手軟字字血淚
如果邊看腦裡邊沒有畫面那便是我筆力欠佳亟待改進orz
第一個Jericho我想寫室景,第二個Nidal我想寫聲音,接下來就...請有興趣的耐心等待
(快沒人有興趣追了我知道)

一般人寫同人入睡應該都是美夢一場不過我近日老惡夢連連
通常都是繼續在夢裡卡梗寫文看資料再來遇到我家人我編輯和我討債再再來是活動來了我什麼都沒印
希望好歹來討債的換成Malik我願意被他踹翻到椅子下一筆勾銷連日晦氣(M性勃發←好像有語病)
越想夢到就越夢不到,越想當真就越當不了真啊可惡!我的理性告訴我現在該睡了醒來再來找錯字(離題啦)

-

(11/2)
魔鬼沒有被殺死的道理但是有被淹死的道理
基本上A呆如果會游泳的話,我這篇就完全不用寫了
AC系列要是以後還讓他出場、千萬別讓這位阿薩辛首領去游泳拜託我給你三百元!

這一更隔太久,我已經自踩活動截稿的底限了...!不甘心啊!
本來妄想今年內好歹再出一本什麼突發但時間不夠我用(抹臉)
本文我還是會寫完...但當我看著接下來落落長的大綱...續章恐怕又要慢等了...
近來沉溺在集全AC一代的全對話和文案,越鑽越對自己OOC與劇情無視的程度膽寒但又無法自拔,我真的毫無自制力尤其在創作這一塊...

本次從海戰切入黑頁模式也算一圓我想寫學園文的妄想
終於可以好好踐踏我腦補中被寵壞的小王子
我把僅出場兩次的Abbas和Rauf都搬出來了,整個阿薩辛組織裡有名字的都被我用乾了
各城Rafiq沒報上名號仍是令我最扼腕的地方...我超喜歡他們的啊!別管什麼刺客了一代對我而言根本是區管長教條啊!
而中世紀阿薩辛學校是什麼感覺其實我根本不瞭解
後花園應該有什麼其實我也根本不...好吧遊戲中很沒誠意在那邊塞了幾個一模一樣的模組,一點都不正的女人
不正到讓人懷疑她們只是去掃地澆花的吧
明明長老在與A呆對話中就描述他們庭園是被敵人汙蔑才傳出什麼乳酒溫柔鄉的...
我嚴重懷疑本作是模先弄好了劇本才丟出來!模組和設定不合作的破綻太多了!
再說遊戲本身的回溯片段都源自祖先的記憶,也就是非客觀的再現,所以呢...
我在想其實A呆眼中的花園裡每個女人大概都不太正搞不好他根本沒正眼瞧過一次
要是哪天用Animus重現M兇後代(不曉得有沒有這回事)記憶的話後花園的門搞不好連開都沒開過呢!←語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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