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August 26, 2010

說一時興起也不是說籌備已久又太誇張(9/6更新)

9/6 更新五小節
8/30 更新六小節
8/26 首發三小節

[注意]

  • 未完
  • AC一代衍生文(沒錯是文)
  • 大量腦鍊
  • Malik視點為主
  • 文章可能很正經但我內心是腐的
  • 不像配對文但我是個很想看M→A的女人(煩死啦)
  • 字體放大請愛用Ctrl+滑鼠滾輪



文章快速連結:[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Master and Sword


◆◆◆


隔絕民宅的炊煙味,馬西亞夫(*)市集的制高點瀰漫的僅有被風揚起的沙塵,嗅起來像風,像自由的味道。

來自南方聖城的少年,覺得被石造穹頂環抱的書庫更像他的家。但是長老Al Mualim和他說,阿薩辛(*)只有家人,沒有家。

各方勢力在這塊土地劃定界域,少年踩在拜占庭(*)時期遺留的石基,面對的室景裝湟已不屬於基督徒、亦非穆斯林;每個王朝爭相訴說這個年代,他立足於拜占庭曆6684年,回曆571年,西元1176年。

阿薩辛追隨時間,沒有曆法。肅清干戈,不為王朝。

是時代的過客,不曾居留。

少年覺得迷惘。昔日在故鄉耶路撒冷(*),他試著釐清戰爭、族群劃分、環境與人事的更替,他想從薩拉丁(*)與十字軍(*)的侵凌中保護自己、還有他的弟弟。漸漸地他覺得這社會的話語不足取,轉向從紙頁文字中獲得資訊,字裡行間總透出不動聲息地譏誚:這個世界好盲目。

他想看清好多事情,但Al Mualim也說,懷疑使他猶豫。

什麼樣的人不猶豫?Al Mualim鼓勵他和另一位同齡的學徒切磋,和自己不同的,對方自出生起就歸屬於阿薩辛;饒是無人之子也有雙親,一對不承認孩子的阿薩辛男女,據報三天前已在任務中殉職。

少年在堡壘中漫步兩小時,心情說不上是關切或閒得發慌,與親人永隔從這時代看來太頻繁,他不確定如果碰巧找到對方該說些什麼,也許應該拉著弟弟一起走,至少弟弟的個性隨和多了。

關在迴廊內的習劍聲聽得他麻木,太高太綿長的石牆好像就是全世界,而這個世界將要被他探索完了──直到陌生輕顫的細碎聲、洩進沉靜到令人窒息的氣壓抓回他的注意力,少年才慶幸碉堡城內尚有他未知的角落。

城堡的歷史可溯至拜占庭時期,原先方正的格局在被穆斯林取下後,軍事用途的擴建痕跡隨處可見,藏身用的避難室在建築群異主至今還不見得能數得清。西曬的烈陽窺不進拱型門洞,一道石梯旁狹窄的空隙囤積數世紀的陰冷穢暗,以及空洞的嗚咽聲。

嗚咽聲?

那裡有個和自己一樣,穿起還嫌大的灰白阿薩辛學徒制服,把頭埋在膝裡的男孩。

長老提過…那個名字…雖然不確定是不是他。「Altair?你叫Altair嗎?」

抽泣聲像被做錯事的孩子立即藏在背後,黑暗中僅見一對眼精光閃爍,「你是誰。」對方反問。

「我是Malik,Malik A-Sayf。Al Mualim長老要我來…找你。」

「我不懂。」名叫Altair的少年用最簡短的回應來掩飾乾啞的哭腔。

我也不懂。要以這個人為榜樣?他甚至和我差不多年紀,可能更小。「你在哭嗎?怎麼了?」Malik的聲音比對方清亮很多,他習慣在與同輩會話的場合裡扮演主導者。

Altair則習慣不說話。


◆◆◆


不要猶豫。

對準敵人的鼻心或下頷,勾動左小指,聽取「卡答」的咬合聲,它會誠懇地回應你,一切都被完成,迅速無聲。

他不會慌,因為太快。他不會痛,因為利刃已在不滿眨眼的瞬間送進腦勺,人的痛覺來自於大腦而非傷口,先破壞中樞,剩下的只有瞬間崩解不再重組。

要有信心。

精心保養你的武器,彈簧傳送的力量比必須隨機應付外力的手肘可靠。人的鼻心、或下頷連接喉嚨的部份只有皮肉表覆,集中一點略微施力就能輕易捅進頭顱。血沫不會髒汙你的臉、你的衣袍;奪取人命的觸覺,猶不及捏死一隻甲蟲。

信心抵銷猶豫,成功換取信心,而經驗必使成功堆砌。不要去思考失敗,那毫無意義。

我們以最少的犧牲換取正義。甚至說最少的犧牲本身就足以是正義。

如背頌課文,自信而沉穩的聲音從豐滿弧度的唇邊吐出,和同行晚輩提及身為阿薩辛的榮耀時,向來寡言的白袍青年難得透露的支字片語一切彷彿不容質疑。

大部份的人都用帶著幾近距離甚遠的茫然和讚嘆的眼神回應被環繞的青年,「大部份」。

除了角落傳來的兩下清嗓聲。

另一個黑袍青年、他僅存的右手維持像是習慣的抱胸動作立足於篝火旁,今天的他痰不多,但每當聽到「刺客大師」(*)分享金言雋語,心中存積的鬱氣總不由得讓他想咳嗽兩聲。

正義?榮耀?別開玩笑了。

我們都殺了人啊。

「Malik,什麼事都有你建議,想必這時候也不例外。」白袍青年察覺不以為然的圈外之音,略揚起的音量不卑不亢對黑袍青年示意,要他指點異見。

「什麼事都你說了算,Altair,你是刺客大師。」黑袍青年挑眉悶道,他的聲音拔高而沙啞,一點不帶服從的意味。

「現在不是。宣教大人。」僅管Altair再不願提及職份之別,Malik總是會一再揭開這道瘡疤。

「Dai」──是穆斯林對宣教高層的一種稱呼,有精神領導者的意涵,源於馬西亞夫的阿薩辛組織沿用這個職稱,來代表組織中釋義教條、僅次於長老的最高代表者;用有別於執行刺殺成員的白袍,以鑲紋的玄色長袍標幟其身份。

Malik從所羅門聖殿(*)帶回伊甸的碎片(*),一舉躍上Dai成為宣教長,職位遠高於任何其他地區的區管長(*)。

然而這個職位對曾經是刺客大師的Altair或高階刺客的Malik都不算是夢想。也許做法各異,他們共同的目標皆是親手完美執行所有任務;如今Altair因所羅門聖殿事件遭褫奪位份,截斷左臂的Malik也無緣再親自完成刺殺任務。

「我失敗過,Malik,那件事讓我知道思考失敗毫無意義。」白袍青年視線鎖定Malik,信步朝透進昏黃夜色的拱口移動,「Al Mualim賜給我們新的機會…用意是要我們交換意見,不論你有多排斥,學習是很重要的。」

過去Malik習慣掌控對話,但隨著時光推移,成績優異的Altair只消簡短幾句話,就足以抵下Malik苦口婆心的一番訓言。越來越多的阿薩辛傾向追隨他,實力也好,個人魅力也好,Malik就是看不慣,這一切都像Altair對他隔空喊話:「知識若不是自己得來便沒有價值」。Malik依賴所知遠多過他所能觸及,畢竟他不認為「有效率地致敵人於死地」有多榮譽,每殺一人,他便痛苦一次,是以他絕對服從執行任務,如果不需要殺人,就不殺,即使所耗時間更長,風險更大。

我們成就的是阿薩辛的信念,不是自我…Altair,好個狂妄自大的傢伙。

連Kadar,他的弟弟,也曾經在這堆篝火旁,聽取Altair的教誨。搖曳的火光將眾人的形影推移不定,灰白的制服籠罩個個新手如出一轍,他看著這群孩子,好像看著他弟弟。

但在所羅門聖殿裡他已經永遠失去Kadar。

他不再覺得痛了,就像他不再感受到左肩以下的幻痛。

如果他應該認為所有阿薩辛弟兄都算手足的話。


◆◆◆


大馬士革(*)的黑市生意人與最有錢的商賈、亞克(*)的醫者騎士團(*)領袖與城堡的統治者、耶路撒冷的人口販子與攝政王,據Al Mualim所言皆是聖殿騎士(*),一個要求絕對恐怖統治的瘋狂組織,這條主線還沒結束,後浪即已撲來。

阿薩辛對聖殿騎士造成重創,金錢、武器、人力的流失尚可彌補,但牽涉到政治領袖死亡就非同小可。聖殿騎士必定會採取行動,更也許他們早有備案。大馬士革、亞克、耶路撒冷三地外,可能另有新起的據點,對方勢力浸透十字軍與撒拉森(*),不論在何地捲土重來都易如反掌。

Altair困惑這條聖殿騎士暗殺之路是否有其終點,但他必不能猶豫。

兩天前,他已展開前往大馬士革行刺Jubair Al Hakim的任務,沒想到中途生變,另得傳令回城晉見長老;附加的使命在他執行主線任務時發生過兩次,但都是派令直接到該地下達,而這次他卻得折返馬西亞夫與長老會面。

「孩子,我很遺憾必須暫時停下你重取位階的腳步。」晨光順從地依著拱窗欞條,以光為塗料,洋洋灑灑繪在阿薩辛碉堡的石地上。粉塵在折射光下包覆Al Mualim,長者散發智慧的榮光,柔和卻不容置喙。

「我不在意位階,長老,我在意的僅有完成任務。」過去總是隔著兩道淺淺的石階與長老對望,僅僅一尺落差,對駐足影中的Altair來說仍是那麼崇高,又那麼親近。

Al Mualim說過,我們是影,也是光。

長老緩慢踱步,言道,「消息兩週前從大馬士革回傳,貝魯特(*)的聯絡處恐已經落入聖殿騎士之手。」

「貝魯特的消息,卻經過大馬士革回傳?」

「我無法使你立刻瞭解這有多麼嚴重嗎?」喜歡以問題引領對象主動思考的長者,灰白鬍鬚下一張蒼顏顯得高深莫測。「必須讓你從正在執行的任務中折返、並且參與的問題。」

「…和聖殿騎士有關…而且,完全失去貝魯特這個據點。」Altair瞬間領悟。

Al Mualim滿意他的敏捷。「我們有機會重新取得它,並且是透過你的雙手。你的態度表示大馬士革的區管長十分盡責,他無意打斷你原本的工作。」

Altair想起那個專注玩壺談吐輕慢的大馬士革區管長,驚嘆原來他還是有放心思在聯絡工作上。「看來這件事大馬士革那邊無法處理,所以必須經過馬西亞夫的本部之手,我才得以今天站在這裡。」

長老似是看出Altair的心思,「阿薩辛雖然分『刺客』與『宣教』兩條路,後者也曾經都是非常優秀的刺客。黑色的長袍代表的是知與行的結合,他們不需要武器,因為智慧就是他們的武器。」

白袍青年有些羞慚,因他眼前的長者也身穿黑袍。黑袍長者續道,「貝魯特港,原先在大馬士革物流扮演重要阜地的角色,這兩地間通道商旅頻繁,我們偽裝成商人就能通行無阻。在貝魯特聯絡處出事後,阿薩辛就近向大馬士革請求支援,區管長取得我的同意後派遣成員前往貝魯特,而這些成員在途中就行蹤曝光,敗不旋踵。」

「行蹤曝光,必有內應。」青年沉聲,「這次對方採取的行動非常徹底,很不尋常。」

「什麼才稱做不尋常?是伊甸的碎片從十字軍大將手中溜走,或是我們連續在三個城市擊潰七個目標?」

青年啞口。長者續說,「但你所言無誤,他們逐步失去商賈、販子、騎士乃至於政治勢力,不論動機如何,此番發難都可端倪出我們已動搖組織的基石,狗急跳牆也好,他們需要重建新的勢力。」

「恕我無禮,長老,這之間有任何証據直接證明是聖殿騎士所為嗎?」Altair認為他需要一個折返執行新任務的理由,如果和聖殿騎士無關,現在便不是耗在上面的最好時機。

Al Mualim挑眉如正期待對方提出的質問,「那麼我反問,如果這是聖殿騎士所為,他們目的為何?」

「他們過度聲張這個行動。如果要重建勢力,不需要繞過我們這一條路。」青年說出他的判斷,但沒有答案,「我確實不能看清他們真正的目的,請為弟子解惑。」Altair壓下頸項微微頷首。

Al Mualim微笑,數個月前兀自狂傲的青年已經變了,不知謂不知的求解態度,已和他過去擅自論斷的作法大相逕庭。「在大馬士革與貝魯特相繼損失成員的情況下,我必須做出最佳人選的判斷,於是我發信給各城的代表,請他們為此事論斷,幾乎所有人都如你一般,答案是不能肯定。」接著露出意味深長的一抹笑,「但有一位阿薩辛給了我非常高明的評估。我不能任用迷惑的阿薩辛來執行任務,而他,雖無請命赴任的意願,但我認為有必要讓你先聽過他的判斷。」

「願聞其詳。」

長者有條不紊地描述未具名阿薩辛的說法。

聖殿騎士所選的據點,根據的不是商人或學者等平民之流,主要依恃的是政治權力。

聖殿騎士並非摘下就不再生長,得到新的領袖支持,重取人力、物力與武力便非難事,但領袖需要利益,看得見的利益,然後才灌輸他們狂妄的理想。

過去在大馬士革有Abu’l Nuqoud,用錢收買各方勢力、無法無天的暴發戶,在耶路撒冷有Majd Addin,在亞克有William of Montferrat。也就是他們以政治影響力決定據點,與這三個城市民生攸關的,是港口運來的物資,掌握物流源頭是攸關這三地勢力興衰的重要因素。港城與政城的關係如貝魯特之於大馬士革、約法(*)之於耶路撒冷、西頓(*)和泰爾(*)之於戰爭重創下的亞克。

聖殿騎士的「政」是跨越各方派系建立政權,阿薩辛雖然跨越派系,但我們不求政權,僅求信念。

貝魯特四年前屬於十字軍,大馬士革屬於撒拉森,連通兩地的商道內政治中立者必屬多數,以此為根基重建勢力不但速效,也不會被注意。

他們意圖控制港城似乎是意料之事,但聖殿騎士真正要掌握的是「通道」。貝魯特淪陷僅為障眼法,奪下聯絡處之前很可能已在通道中佈下內應,張揚行動不僅能支開刺客注意力,實際上他們鎖定的可能是大馬士革內的領袖階級。

聖殿騎士可以完全隱密進行計畫,讓阿薩辛集中鏟除剩下的目標,如此已為阿薩辛所知的聖殿騎士勢力必遭抽離,轉注於新的政權計畫上;選擇洩露給我們知道,一方面也許剩餘的目標垂死掙扎,想拖延我們的步調,一方面可能也是聖殿騎士尚未鞏固新的隱密政權,讓已曝光勢力有機可圖。

若對方無從得知阿薩辛掌握的騎士團名單,做出矛盾處置的可能性仍然存在。

至於聖殿騎士是否有未曝光的勢力,僅為臆測。

聽完的Altair感到些許茫然。「我相信這是很令人滿意的判斷…」

「在你執行任務期間,大馬士革早已另有人選在探聽城內的相關消息,情報截取的任務不需要由你來做。」

「那麼…進展至此需要由我做的事情是什麼?」

「在未能確認內應是誰的情況下,要進入貝魯特身份卻不曝光是非常困難的工作,Altair,我決定派你過去。」

「長老,難道您不認為這可能是聖殿騎士團支開我們主力的行動嗎?我無意推卸,也許這是個陷井。」

Al Mualim從木桌上的金色容器中取出一枚金球,Altair不解地盯著它,黑袍長者輕掬掌心大的金球言道,「對聖殿騎士最重要的關鍵還掌握在我們手上。阿薩辛的作風一向是反制機先,這枚關鍵一時三刻還不會被他們取走,但這次的挑釁若置之不理,等於是讓對方奪回主控權。我們沒有時間去證明這是不是聖殿騎士所為,或僅是他們的棋子,否則將給他們更充裕的時間做好準備。」

「這是一個兩難的情況…」青年躊躇,仍觀察著金球,無解它之所以關鍵的力量。

「沒錯。時代告訴我們沒有絕對正確的路,只有選擇。」

「無物為真,諸行皆可。(*)」青年脫口而出。

「看來你已經領悟這句話的真意。Altair,你選擇即刻恢復首席刺客的位階,還是制止這場騷動?」長老拋給他一個不得不捨其一的選擇,但答案看起來只有一個。

「長老,我以為選擇不只這兩個。那名做出評估的阿薩辛也是非常理想的人選。」

「但他不能獨自扛下這個任務,我認為你們應該一起執行。Altair,你非常聰穎,但閱歷尚輕,貝魯特那邊恐怕不會給你這方面的支援,聯絡處已經失守了。」

Altair憶起自所羅門聖殿後的任務就不再有人隨行,那次他失敗了,而這回等於是贖過的機會,「是弟子設想不周,我會先與隨行者一同制止這場騷動。」青年朝身遭環視,「…與我同行的阿薩辛在哪裡?」

「他已經在花園裡等你了。」結果一如設想,Al Mualim單手捻鬚,以毋庸置疑的態度笑答。

Altair如當頭棒喝,原來不管是Al Mualim或是那名阿薩辛,早已經幫他做好決定。

當頭棒喝一記不夠,當他看清楚靠在翠綠草皮旁的黑影,只覺心裡又挨了一記悶棍。

耶路撒冷區管長兼宣教長,一臉不耐煩地站在日光曬不到的拱道下,天氣再晴朗也驅不走Altair此時此刻湧上心頭的陰霾。


◆◆◆


「你僅管去面對牆角冥想、要不就找個地方躲起來哭!」

Altair一個多月前刺殺Talal的任務中,Malik只甩下這句話給他。

前者不如Malik那般易怒,但這句話卻可以輕易挑起他敏感的神經,從十五年前兩人第一次見面至今皆然,兩週前他成功刺殺耶路撒冷攝政王也只是換來一頓白眼。

僅管在對方轉任耶路撒冷區管長後降至最低的會面次數裡,以為多說幾次制式的招呼語「願您心寧平和」(*),自己也圖得點安寧,但這份平靜總在透著苔色光線的聯絡處檯前,被那道缺了一角的黑色身影狠狠敲碎,浮現的內疚緊接著還得被扔過來的百般嘲諷一層層剝開。

如今他卻得隨時隨地都把這位心情鬱結的耶路撒冷區管長兼宣教長,當成隨行弟兄一同執行任務。

這天午日,兩名實力備受肯定的阿薩辛皆在庭園裡確認任務細節。

豐盈的草皮沁出含水的薄霧、灌溉進馬西亞夫乾燥的空氣,三面環抱的石影安於此處歇留,玉白色岩材如鷹巢座落頂峰傲視絕地崖景,唯一高聲頌唱者是中央的噴泉湧流出信仰澄潔的水波不止歇。

位於阿薩辛主碉堡北面的空中花園,只有資歷高的成員得以進入,相傳便是阿薩辛的天堂(*),也被阿薩辛的敵人誇大渲染成聚集頹唐與邪淫的淵藪。

若置身此地、心猶埋在冰窖,哪裡還算得上是天堂?

不就是好看一點的造景而已。為了共商與任務相關的紙面資料,兩人並坐在石階上,雖然在對談,但眼神沒有交集。Altair低頭詳察Malik帶來的地圖與筆記,對面的宣教長單手撐腰,像在催他快點看完。柔和溫度從蔭涼的石材傳來,在他屁股坐來卻好像是被烤熱過的刑台。

Altair想起前兩回在耶路撒冷聯絡處,不得不向Malik請示的時候,對方眉梢抬得老高,幾乎是用鼻子在看他的神情。

事發在半個月之前,名叫Jaul的阿薩辛、從貝魯特前往大馬士革聯絡處請求支援,大馬士革在那時得知貝魯特聯絡處遇襲與區管長失蹤的消息,得到本部同意後,大馬士革聯絡處派遣Wa’il隨同Jaul回貝魯特釐清狀況;據Jaul描述、留在貝魯特城內的阿薩辛有意暫組自救會來營救區管長,但他們需要資歷更高的阿薩辛來領導自救會。

不幸的是,Jaul和Wa’il還未進入貝魯特就被駐守郊區的撒拉森攻擊,Jaul遇難、Wa’il脫逃回大馬士革,該城區管長判斷事態嚴重,捎信申請馬西亞夫本部的直接支援,一名叫Nidal的高階刺客、也是Jaul的弟弟自願請命,在Al Mualim許可後與Wa’il二度潛入貝魯特。令人難以置信、他們任務再度宣告失敗,不但與Nidal失去聯絡、Wa’il也重傷折返,現正在本部內養傷。

Malik表示他已經和貝魯特事件中唯一倖返馬西亞夫的Wa’il諮詢來龍去脈,隨時可以動身出發。

「前兩次都是經由商道前往貝魯特?我們應該繞道。」Altair提問。

「聽我說完。」Malik抗議他插嘴,把疊放的郊區地圖抽到上層,「商道必會經過市集,進入有人煙的地方就有被發現的風險。薩拉丁自從九年前企圖奪下貝魯特(*),在靠近大馬士革的郊區建立了不少兵營,這些兵營後來發展成小規模的市集。但是這裡,」他指著商道外標幟的x、象徵干戈的戰地記號,「有兵營附近就有戰場,戰場是不會發展成聚落的,那裡是無法地帶,只有死人、幽魂、還有郊匪。如果商道不能考慮,我們就考慮不該考慮的通路。」

「冒著被郊匪襲擊的可能性前往貝魯特?」

「我希望你能準備個更好的提議再發問,時間緊迫。」

「我是…沒有。」Altair覺得喉乾,「我們最好趕在貝魯特的自救會擅自行動之前到達,但是…」他抬首瞄了一眼,結果低壓的帽緣只能讓他覷到Malik方正的下巴。「…如果被郊匪襲擊,我們只有兩個人。」

「害怕的話記得扯破喉嚨大叫救命,我可以幫你。」Malik一臉得逞的兇樣。

「我是…」擔心…算了。

多說無益,別開頭的青年自忖此行多的是機會領教這條四字箴言。

不出所料,甫踏下主碉堡的樓基,親切的阿薩辛指導員Rauf立刻巴著Altair和Malik不放,請他們為阿薩辛生徒指點兩句,一名是連續手刃七名聖殿騎士的刺客、一名是自Robert de Sable手中奪回聖物的宣教長,機會如此難得、他怎麼捨得放過?


◆◆◆


從馬西亞夫到貝魯特的距離、約莫80阿拉伯里(*),這僅是地圖上的直線距離;迂迴的商道選其最近者約100阿拉伯里,但若選擇繞過市集經戰地遺跡前進,則將近120阿拉伯里(約231公里)。

這麼長的路途不可能不備馬,若要增幅日行速度就必須沿途尋馬廄換馬,否則以單匹馬日行26阿拉伯里的速度,到達貝魯特時已經是五天後的事,緩不濟急。

阿薩辛的蓄馬據點有限,Altair和Malik依照各自經驗選擇安全的蓄馬點,劃出的路線決案仍需耗上兩天半時間,以動身時已傍晚──Malik碎嘴過Altair在Rauf身上浪費他們重要的時間──來說,依計到達貝魯特已經是第三天晝間。

阿薩辛精心培育的阿拉伯馬性情馴順,即使在夜裡也願意長時間行進。兩人面臨的是非常時況,到達貝魯特前僅能交替做數分鐘的淺眠,對維持清醒完成困難任務的阿薩辛來說,不過是日課習題的份量──幾乎不眠不休與神出鬼沒使得阿薩辛駭名遠播,也是外人以「就像吸食大麻的一群瘋鬼」看待他們的主因。

焉有癮蟲能駕馬不墜、闖進敵人家中不會睡倒在門外、狙擊百步之遙的弓手亦不失準的紀錄?如此謠說自是不戳自破,再再證實嚴格的紀律是如何塑造超凡的殺手。

對兩人來說真正艱熬的不是早就習慣的長途跋涉,而是長達60小時的共處時間,就算有明媚風光巔崖峻谷相伴,也比不上一隻會咆哮的野狗,兩名各自駕馬的阿薩辛急需──只要是會動會叫的都好──任何目標來轉移快要被沉默擊潰的注意力。

當然,不能由他們自己發出聲音交談,任何多餘的行動都可能洩露行蹤。對年輕躁動的生徒來說這趟旅途主要考驗專注力,沒有經歷過就無法深刻感受與高階刺客相距多遙遠。

喀拉、喀拉、喀拉、喀拉、喀拉、喀拉、喀拉、喀拉……受長時間日曬的硬土與馬蹄敲奏起伏貧乏的節拍,僅由月光與火炬提供照明的夜色也一般乏善可陳。駕馬在後的Malik轉任區管長已逾兩個月,途上他努力重拾過往執行任務的記憶;在前的Altair則自命為護衛雙人安全的巡守,難免埋怨自己為何不即時掙取獨自行動的機會。

蟲鳴與蛙鳴逐漸被鳥語聲取代,計畫順從地從馬蹄下和著時間流過。在不得不向開闊的戰場遺跡借道時,一反隱蹤匿跡的作風,他們大膽地全速奔馳穿越平原上的殘垣斷壁,以掙取更多時間。

彼此誰都不必指點誰。令人不想承認的默契無聲地鼓吹他們繼續前進。


◆◆◆


出發後43小時,這天的晝白一樣刺目。為避免有人追蹤,兩人未曾久停歇息,替換了兩次馬力。

無法有效率替換代步工具,主因是不借商道前行,阿薩辛的蓄馬點有限,因此兩人的坐騎僅用普通速度前進,過度驅策會使馬匹不受控制甚至累死。

Altair依然精神益益,但情緒不太穩定。Malik已經掩飾不住倦容,只靠過剩的自尊心撐起他的意志。

原先一前一後的短短隊列,為了不讓誰一不注意丟下誰、變為左右並列前進。Altair注意到黑袍隨行者的馬速不太穩,不得不去想現在的兩人必定破綻百出。

而災禍總是不請自來。

白袍青年被地面痕跡吸引,赫然止步。「…Malik!」幾乎嘶啞的嗓門,長時間噤聲讓他差點忘記怎麼控制聲帶,「Malik,」他重新調整,像用練習過的低沉喉音再唸一遍台詞,「暫停一下,看看這個。」

黑袍青年提起韁繩掉頭,他的眉頭緊皺,本來沉重的眼皮現在幾乎蓋住視線,一時間還會意不過白袍青年要他注意哪個方向,「…這是…」他恍然,「蹄印。輪廓還很清晰。」

難堪的沉默再度抓穩時機排擠兩人交談,彼此表情交換一層有別於焦躁的不安。

快要到達貝魯特,意謂離城越近,就越難避免與人群碰觸。這條路他們選擇與最不熟悉的強盜狹路相逢。黑袍青年行前還不忘叮嚀,休輕忽陌生的敵人,縱使他們不是訓練有素的軍隊。

直到此刻才發現,他輕忽的是自己的不濟。

戰地遺跡空無而開闊無所謂遮蔽處,阿薩辛再能韜形斂跡也不可能融入地面前進。炊煙在包圍平原四周的丘陵升騰,但這兩名過客沒有時間選擇繞道,只得決定全速驅離此境,這個時代的盜匪多數脫離自軍隊,擅弓擅馬者最為棘手,若不慎中箭便難以擺脫。

Hashshashin──!!」粗糙的口音從斜坡上方警覺呼喊,阿薩辛的心膊聲也在耳邊隨之喚起。

失速蹄聲奮力提起落下攪出一道黃塵,聽在不止的喝令鞭策者耳裡就連全速都顯得那麼笨重;激烈反饋喀隆作響讓無暇正常進食的騎手作噁,孤形影隻鎖定唯一方向奔騰,彷彿擺脫不開遼闊大地輕掬一握,看在不停的亡走驅使者眼中就連直線距離都顯得太過迂迴。

盜匪與阿薩辛成為主角,被留下的投石台與軍棧殘骸擔任觀眾,嘲笑這群黑點的盲目徒然渺小脆弱。

暫負同夥周全之責的Altair擔任後衛,慶幸距前三匹馬身的昔任高階刺客騎術並沒有退步。當斷後者右手握劍準備禦敵同時,一股不祥冷不防攢緊他的胃袋──黑色布袍乘著滾滾黃塵如翼振波搖,男子隱晦的死角洩露之瞬間讓白袍阿薩辛頓知一件事,該懸在左腰側的劍袋位置僅見一襲白衫除此無它。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換人帶頭!!!」Altair甚至驚訝自己的音量,「照我的話做!換人帶頭!!」情急之下不得多慮,同夥在命令下達完整之前即刻反應將韁繩向右提,「駕!!」繼後者以幾近擦膚的空隙繞至前頭,他明白不該去想Malik為何不配劍、現在不該,他擅決也必決此時更是不得不抉。

驟然闖入的良駒飛快,多餘是擔心後方盜匪追上,要緊是顧全前方去路通暢;擺闔沙場的岩臂對來者獻忱投上宏觀的擁抱,正前方在視界極遙一端呈漏斗狀聚攏,彷彿迎接這場追逐的終點站是一堵熱辣辣的死吻。帶頭者拋下兩側耳鼓邊鬧囂的焚熱世界,扯起韁繩掉頭驅馬蹤上左方斜坡,鷹般銳利雙眼探入埋在高處灌林挾在盜匪人群間那看似無盡遠的生機。

與心為眼、專注為其羽──老鷹永遠都抓得到屬於他的目標。

好幾年前在他們縱身躍進信念的軌途那一刻,便也躍過死生,憑乘無懼的風飛揚。(*)


◆◆◆


粗魯的口音已經馳進同一條道路,人聲承載越多越顯得狹窄。Malik無暇辨清這些亂七八糟的囂叫屬於西利尼話(*)還是法蘭克方言(*),但咒罵的情緒堪稱是跨時代地域宗教人種的國際語言:把命留下來,雜種王八蛋。

驍勇善戰的頭將寧可行險從守在前坡上的野客中央突進,飆飛的阿拉伯馬是這世界上結構最完美的跑步機器,速度是續命唯一的依恃,涔流的馬汗警告他再堅實的腿肢其憑附都一樣是吐息的生物。與荒野浪者的距離再也拉不開,甫先還是由阿薩辛送給對方猝不及防的破陣,手起刀落人不留,前方白袍青年在一只半馬身長的短距內斬斃兩名敵人,而後再一名、再一名;送死四個連發生什麼事都無緣明清的異鄉徒讓敵營驚疑未定、繼之是難遏憤懣的咆哮,聲比影先接踵領進散置在更前的荒兵耳中,接著成為現正幾近並列在旁的狩人騎隊。

右手馭馬的黑袍阿薩辛不再有空手應付敵人。火上澆油是他拒絕配劍,更拒絕原因。

Malik幾乎不需要任何時間去確認Altair搶先迎敵的動機。哮吼般令下已充份彰顯這頭白獅的怒意,為什麼不配劍?為什麼不讓我知道?為什麼跟從這個任務?

為什麼不信任?

眼見橫敵即將帶劍擊來,白獅再度吶喊「注意我的動作!!」,接著勒馬鳴嘶,轉瞬與後者錯位,劍入破腸的哀號尚不及入耳、代之是後方喪命黃泉的肉體蹉跌上沙石悶響──是誰落馬!?Malik立刻動起牽眸回首的念頭,但打入耳鼓幾近瘋狂的霆雷阻止他這麼做,勝鼓是Altair刺啞的殺敵聲。

Malik自知不該推Altair獨自禦敵。「左閃!」白獅再吼,無暇多言支字片語,但黑袍者曉得該出讓一條空隙讓疲於奔命的青年直線來到他身側。坡道越行越窄,齊驅距離不能拖長。Altair衝進Malik騰出的右側同時左手緊握一把劍,維持短暫遞出的手勢,左側青年知道斷幾根牙樑也無所謂,他咬住馬絏,接穩傳來的兵器;Altair一眼不瞧左手的接力,逕行重返帶頭崗位,換手馭韁,右手再度拔出左腰的金柄長劍,即刻Malik得以確認白袍同夥給他的是搶自敵人的武器。

多致命的機動力。

彷彿追兵也懾於方才發生在他視線後方的動靜而頓生怯意,多餘踏土聲漸去,灰白馬鬃依舊在眼前翻風飛騰,冉升如勝幟飄颯。


◆◆◆


前近貝魯特最後一個近晚時分,有別於飛沙走塵的荒漠景象,闊葉林的重蔭疊影抱走焚風,迂走在谷地裡的水聲潺然,帶走大地的焦苦與旅人的困頓。盛秋時節,貝魯特近郊一帶曾經以宜人風光聞名,人類賦予它美名,也帶走它的和平;徜徉母親大地的壯麗恩賜,卻何以成為渺微過客干戈屠戮的棧台,荒謬的勳章?

兩名阿薩辛在拍濕的石礫上清洗器械,刷洗濺上馬腹的人血,作難得而短暫的停留。

Malik單手執刀,熟練抹去鬍鬚,就這時代男性的標準來說,他慣常修理的容貌算是十分乾淨;再將刀柄啣在嘴上,手捻濕布簡潔地自中心劃過臉龐往外一抹,接著收起剃刀,所有動作都熟稔地只憑單手完成,無絲毫累贅。

Altair不看他。怒氣沒有跟著追兵一起被擺脫,轉嫁在劍拔弩張的沉默裡。行囊裡取來的繃帶被割下一段裹住青年左指腹,剪繃帶為細條、覆四指連掌一端綁束結口時,悶不作響的力道簡直像在為自己左手指結紮。

不要綁得那麼緊。右斜後方的黑袍青年硬生生把話塞回嘴,也把走過去為白袍青年重新包紮的衝動吞回去。

腿邊的石板靜置一把洋劍,鑲刻法蘭克文字「神的子民,起來為真理發光」,原該為真理而戰的鐵器卻淪落給掠奪荒野的靈魂,曾經驕傲的鋒口蝕痕累累,如今躺在貝魯特鬱藍蒼畔下泣訴如水聲泠泠。

數時辰前白色阿薩辛用左手硬取盜匪掌握的洋劍,若是奪來自不會拱手奉送,他只能從遭到致命傷的敵人手中握住劍身、紮紮實實地握著。

直到稀釋的淡紅水色自前方蹲坐淨手的白色布裳旁低調走過,就連漸臨夜色也瞞不過覽進這一幕的Malik。

這道陌生的劍口究竟咬得他們多深?


◆◆◆


第51個小時。山風馳往海洋,僅憑風向便告知旅人的去向。風送中只有夜鳥啾咕與駿馬吐息,狹小的山道向遠處張開迎接點點闌珊燈火,突然領鋒低沉的嗓音闖進靛藍的靜謐,「我們需要在入城前休息。」

……?Malik頭一次不能立即領會Altair的話。午後的追逐驅走兩名阿薩辛大量的精力,事實上黑袍阿薩辛現在連挺身抬頭都覺得困難。「就用老方法輪流警戒。」Malik回應,前兩天他們用一騎牽著一騎的方式、讓受牽引的一方閉眼淺歇。

「我是說真正的休息。」Altair說話一慣不帶情緒,後方青年無從辨認動機。「現在很黑,這樣做不擔心有人發現。」

幹麻?是不是昔任刺客大師也精盡力絕,開始胡言亂語?

「我們現在只需要一匹馬。」Altair兀自提議,Malik只覺得前頭摸不著後腦…等等,等等。

是這個意思?後者不敢置信,這是什麼懷柔策略嗎?

「你先睡,等一下換我。我幫你計時。」對方攜囊下馬,拍拍馬腹,細聲幾句,靈巧的座騎一領會即提步奔入黑暗。

「你在…把牠趕回我們的馬廄?」Malik停馬,狐疑萬分。Altair走向他,即使在夜裡也戴著連帽的青年教人難以摸透,在上面的青年瞪眼瞧他,對方抬頭,一雙銳瞳汲不出半點倦意,不曉得上次四目交接已經是多久之前。黑袍青年會意,濃厚的眉梢一高一低偏頭像在問「你確定?」,但右手還是伸向Altair,下面的青年接掌,施力蹬上馬背,乘坐在Malik後方。

……。

Malik不知道要不要抱怨硬擠上座的後方乘客壓到他的黑袍。

………………。

休息嗎?睡意都被這番唐突趕跑啦。前位者只覺得尷尬,右手猶置在大腿上緊握韁繩,要他好好睡的意思是怎樣?「繩子給我,給我。」後面照舊不等人同意的右手接過,但前面男子沒有左手馭韁,Altair思考了一下,伸過左手環繞Malik和他一樣結實環甲的腰腹。

喂!

白袍阿薩辛左手也攬住韁繩。他的嘴唇和Malik卸帽的頸勺只有半掌之隔,「不要浪費時間…這是進城前最後可以補眠的機會。」Altair習慣壓腔吐出的語彙原來這麼低渾,掃得Malik寒毛橫豎,空手徒然無事讓他更加在意不自然的處境。黑袍阿薩辛左傾轉頭往右,眼角餘光的白袍者並沒有透露給他任何訊息,然後皺眉凝視地面,當然還是什麼都沒有;在馬慢行十數尺後,猶疑不決的前座終於調整椅背傾斜度,翻動頸邊帽緣跨過額間,脊樑警覺地碰上後座的鎖骨。

………………………………

柔軟馬背牽動婉緩似搖籃,讓鉛一樣重的眼瞼靠在一起就分不開,引領前路彷彿青夢蔓蔓。

曾經是生徒的記憶裡,隨赴各城市跋涉的少年阿薩辛容易疲倦,有的時候前輩就像這樣給後輩休息,是同伴的依靠,似歸巢的恬謐。

意識的世界只剩Altair默默承受黑色翦影缺殘一角的體溫,猶存胸前的呼吸是如此厚重裹覆他喉嚨深處,倘若要再多說一個字,那必定是壓抑在不堪荷的泣聲裡像孩子般的稚陋片語。


◆◆◆


從耶路撒冷北領到馬西亞夫。

聖地與家,是墓,也是一輩子的版圖。

不是撒拉森不是十字軍,也不是阿薩辛。

僅身為一個造物主的玩笑,被礫爍刺瞎,被黃沙踩碎。

為什麼?自己曾經說這樣走下去不會到天國?

僅身為一名使者,帶回一個不屬於他的,失去一切屬於他的。

為什麼?自己曾經說人逝去後什麼都沒有?

「…………」口唇再也汲不出一滴液體,喉嚨如棄井窮枯,蒸流死腐的酸味,好啞,自己好像該一輩子這麼啞。

左臂三條刀口搶著掏空寄宿,咬開肌束,剝離一層層泥漿狀組織,迫處女般玉潔的白骨對光線侵犯撕心裂肺地尖叫,似魔花曼德拉(*)的哭嘯,濺落苺紅眼淚鬱流斷腸。

游走在世界中徒有意識,迴盪在意識裡被喧噪填滿。

剩下的痛留在耶路撒冷,留在沙鐘倒流三回的時空,留在所羅門聖殿的約櫃(*)前,留在…

血點的標符織編聖歌詠唱,鋪蓋金色土石,是你葬典的花團。

喊你的名字,猶在耶路撒冷的營窟,猶在戎甲漫天的童年,猶在乘風飛翔的馬西亞夫,猶在…

喪白纖維劃出紅色十字垂懸,嘆靈肉分離的絕對,嘆你隕歿的憔瘁。

我說我們不要留在這裡了,我說我們要活下去,我說知識讓我們性靈自由,我說我們要過得有尊嚴,我說…


Kadar?


你同意嗎?我問過嗎?

你願意送我回馬西亞夫嗎?

你想過你會先我一步離開嗎?

你克服了殺人的罪惡感嗎?

你想要當個阿薩辛嗎?

你喜歡當我的弟弟嗎?

你痛苦嗎?

孤單嗎?

冷嗎?

兩百阿拉伯里綿延黃浪沖刷不了,留給你的千萬個徒然;挖空在地平線上顫慄的盡頭也找不回,你無緣給我的答案。

僅憑帆已敗殘的白色細舟駛破沙海,岸在…


◆◆◆


Malik不確定現在是否過了午夜。沁新的水味吸引他從全然的黑暗中眺遠,天穹覷望的繁星訴說神話,指引與地平線接觸那抹微弧的盡頭,平伏地教他陌生,是海吧,總棲息在漠地的老鷹猜不透汪洋。地勢越來越平緩,階落片片田梯,羊腸小徑穿入車商履踏的行道,沉眠的貝魯特城蜷在朝海面挑釁的灣夾,如一頭不得觸怒的黑色睡獸。

挾在行囊間的迷你沙鐘只走了一回,就快到達目地,Altair一小時前喚醒他──發現自己因為睡癱呈現不怎麼雅觀的姿勢──要Malik數三遍沙鐘,相當於三個小時後叫醒對方。

換乘後座的黑袍阿薩辛精神抖擻,懷疑睡在胸前的Altair為他超額計時,否則哪會這麼快到貝魯特?

「咯───咯───…」

耳邊傳來吸吞空氣的怪異喉聲,垂首沉眠的白袍青年顯然也累壞了,但Malik沒有左臂撐著他,前者像一頭呼嚕咋聲的大白貓,肩首幾乎窩進他右懷,避免睡得太熟導致落馬…不過那應該摔不死他吧,黑袍青年動念無德的猜想。

暗林中兩人幾近依賴馬匹的夜視力前進,守後伸手攬韁只是以防萬一,實際上當對方的床柵比較貼切,Malik獨存的右臂擔下雙手工作份量,環住同體格的男子持續一兩小時也不會痠──雖然這一幕很畸形。他猜想再不出個十五分鐘就會闖進商用大道,這種丟臉的隊形最好不要被人看見。

他抬手,在盡可能不影響前者依靠重心之下反掌扯住韁繩,馬銜力往石道右隅跺行,傍橄欖樹下停步,噴出疲憊的嘶嚕呼鳴。

應該叫醒他了。

……。這時候竟然計較起對方讓自己占了不知幾小時的便宜。混蛋。哼。

竟然計較起為什麼要讓他睡在馬上,讓他遇見纏繞超過兩個月的夢魘,僅花九小時從耶路撒冷飆奔馬西亞夫的路程,碉堡裡那隻捨他們而去的白鷲入眼那一刻,如果他能掌弓,絕對會立刻將之射落。然而在半天前,這隻白鷲救了自己,四天前,自己答應接下貝魯特的任務,半個月前,在耶路撒冷聯絡處叫住對方,提醒他城裡還有哪區別忘了去搜查…

…很累,Altair,我已經累了,太累。

迷途的洋劍還懸在左腰皮環,十五把投箭豎置於腰甲夾層,一把大馬士革匕首收進纏身綑布,清醒的阿薩辛隨時都能刨走前方閉目白鷲的羽毛。恨吶的戰歌卻再也響不起來。曼德拉也已經不哭,他砍下它了。夢裡荒漠飛沙不再熏淚雙眼,醒來只聽見白鷲啣喙低頭喚他的名字,柔喃迷濛。

橄欖樹影下的黑鷲俯首,靠著另一個影子,垂張單翼為對方掩去背面迎來的風,再也沒有振翅揚爪的力氣。


◆◆◆


要設法爬過城牆,還是直接從城關進去?

白袍阿薩辛若有所思瞧了面對他男子的左肩一眼。答案很明顯吧,一隻手怎麼翻牆?

太陽還未探出東方黛色山頭,只染白一隅星空鋪張的絨毯,背山直立的黑袍阿薩辛伸手卸帽,微光剪出一塊飽含壓迫感的輪廓,教對方認清楚他無言的威勢:我當然爬得過去,你以為我是誰。

忘記自己怎麼睡著的Altair伸手按住後頸無奈搖了搖頭,脖子好痠,「我不是這個意思,」其實是這個意思沒錯,「城牆下一定全天候有人輪番值守,如果我們不熟悉人力配置,選擇爬進去就不是好主意。」

「看你一開始就打定主意等城門開的時候溜進去,我們還有什麼好討論?」你是睡恍神了嗎?

Malik刺耳的音量好像永遠不會變小,升職宣教長真適合他。「從城門進去還有個問題,我想盡可能不引起注意,但是…」Altair不喜歡面對宣教長之所以獨臂的問題,原因是有一半責任在己,「你很醒目。我指的是,你的…」

「好,好,我知道,」黑袍青年打斷他,「我不知道你在心虛什麼勁,不要考驗我的聽力。你以為你住在什麼太平盛世?斷手斷腳的人到處都是,我偽裝成因為戰傷退役返鄉的阿尤布(*)子民,會比你還要有說服力。」邊說邊從行李翻出外袍和阿拉伯頭巾(*)、揭去上身宣教阿薩辛的學者袍、掛在馬背俐落地折疊成磚型。

宣教與刺客的服裝之差、最明顯在加套一襲學者長袍,卸去外袍的Malik依舊宛若從前那位嚴峻高傲的刺客,但左袖被剪去一半反折向上縫在肩頭,Altair第一次透過以紡錘狀包覆的白袖,彷彿直接見到他殘臂的形廓。

好不真實。

「你還是這個打扮進城?想炫耀你這身配備?」快速套上玄色外袍的Malik背對白袍者提問,一邊拉袖反折,三指推進固定用的別針,無縫合的袍襟前方敞開,和阿薩辛學者袍差異只在飾紋與色澤不同,質地為更緻滑的細麻。

愣在後方的阿薩辛回神。此行與過去任務不同、未確認內應是否來自組織的前提下,身著阿薩辛白衫等於是自曝行蹤。「我和你一樣。」他靠近馬背行囊,側對前方正在纏繞頭巾的宣教長。

「以防萬一,」玄袍者把蛛網紋巾緣帶到頸邊,紮了個結構鬆散的樣式,「別用頭巾把整張臉埋起來。我聽說有些城市為了加強治安、下令民眾暫時不得以頭巾遮臉…當然,如果你想假扮成女人就沒關係。」提醒完不忘調侃。

這傢伙只會把幽默感用在惡劣的地方。Altair不為所動,套上款貌有別的素布外袍,再依記憶纏起羊白的頭巾,所羅門聖殿的不良記錄早讓他吃慣了各式樣冷言冷語。

貝魯特的政教背景錯綜複雜,溯遙久的公元紀前至最動盪的一百年內,囊括地中海各個文化聚集此地:腓尼基文化、希臘文化,這個環地中海與最古文明相臨的港澳,由多神信仰孕育出猶太教,派生出基督教與伊斯蘭教;十字軍東征期間,成為連繫歐亞非各城的聚散要地,納入耶路撒冷王國旗下的黎波里伯國(*),曾割予義大利商城,1166年又由諸侯Walter III of Brisebarre(*)售讓回歸王權,在1187年薩拉丁大舉出征下收復於阿尤布王朝,投回伊斯蘭版圖。

一言以蔽之,貝魯特本身便是龍蛇雜處之地,入關易卻出關難。

兩名阿薩辛把多餘行囊與馬匹留在離城最近的馬廄,順利通過城關。

Altair仍舊一身紵白,這是青年曾為刺客大師的榮耀。至少四分之一的歐洲血統賦予他融合美的天貌,帶赭黑髮與揉合整片地中海的氣息、得以在各城鄉來往毫無滯礙。

Malik則有內地的中東男子輪廓與偏紅的膚色,一口流利的各地方言與敏銳的觀察力,突顯他不恃天稟、擅於融入環境的穩健作風。此行的服裝選擇黑色調並非必要,似標記他與過往刺客地位切割的打算。

路口站哨、巡街隊伍、崗座弓手隨處可見,空前密集的城衛把市井內緊繃氣息拔到高峰,就差戳破的那一劍。

自從阿薩辛組織在三城刺殺七人之後,對外無人知曉犧牲者的關連何在,只道歹毒的刺殺組織也許是代人辦事,各要城無差別地加強警備便是意料之中──也許對馬西亞夫本部的阿薩辛生徒來說等於一大勝利,對長期駐外的成員則憂喜參半。為防止刺殺名單外洩,只有Al Mualim和Altair知道刺殺聖殿騎士的旅途終止何處。

親眼識過Altair不負死亡天使美名的格殺,或僅聞他城捷報但未見其實的成員,對組織懷抱的信心是有別的。貝魯特是尚未染血的城。Altair與Malik同樣擔心這點,與組織中央斷聯逾雙週的阿薩辛,是否已誓立斷根的決心、貿然背水一戰?

又對誰戰?


◆◆◆


攀附雲際的斑駁石樓是叢林,以織紡身的阿薩辛似彪虎,梭巡一座郭牆圍起的獵場。

誰最自得?石林下兩隻游獸正探掌步入虎穴。以瓦樑搭建的石窟,縮在單層長屋連貫起的壁岩之間,封鎖四面僅一口天井供其出入,沒有直通市道的門窗,卻以鄰宅在最繁茂之地做其掩護,是險境內的窠巢歇宿。

熟悉的剪型紋尖端指向聯絡處入口,履鞋覆地沾塵的觸感卻不再熟悉。這裡進駐的沒有阿薩辛,只有水檯蚊蠅顧自喧嘩,朝午來巡的日曬太乾烈奪走植藤蓬勃的綠,逢雨降訪的水露太灑脫帶走波斯地毯的奢華。

這一切、都讓在耶路撒冷掃了兩個月聯絡處的訪客恨不得立馬捲袖擦牆抹塵。頑強的塵屑反抗,入侵者禁不住嗆咳出聲。另一名專心的刺客已經進隔間東翻西找,黑色宣教長還在單手支腰環顧陽台,戲劇化地抬眉瞇眼,唇角弧度微妙、不知在滿意還是計較,接著一個評鑑完畢的咋舌──就算復原這個地方,還是我的辦公室講究。

貝魯特聯絡處被棄置早在預料,問題在入侵者怎麼來、是誰、有多少、帶走什麼;以及如果當時有阿薩辛在聯絡處,除了區管長外會有別人被帶走嗎?往昔勤走奔波,貝魯特城是大家至少都碰過一兩次的地方,各成員僅以Rafiq(*)或Dai尊呼區管長的學術地位;轉任耶路撒冷聯絡處以後,他記住「Shushan」這個名字──迷霧的意思,行事低調如煙雲的資深阿薩辛。

「Malik。」

聯絡處遇襲,做為區管長會採取的行動是…

「你得看看這個。Malik。」

一團白影站在斜前方,沒空理他。該有的資料鐵定一張不剩,就算留下部份什麼的也可能是擾敵作法。線索只有…

入城前後Altair就覺得哪裡不對勁,果然是Malik的舉止問題,擺脫整天跨馬腿痠膝痛的日子可能讓他心暢體快,也明白宣教長說話不看人的習慣,但對聚空氣顧自索問的表情更像被什麼牽走神魄。「櫃檯上有暗號,我要和你確認一下我的解法是否無誤。」單刀直入,要是打斷宣教長深奧的思路,至少也不會被嫌廢話。

隔間牆面上白磚齊陣列隊,透過空無一物的櫸木架凝視兩名稀客,櫃檯梣木浮載毛細孔啜飲一抹鏽黑的血跡,昔日聯絡處今已化作墓窟,把蕭條裝得太滿、再容不下浪者歸巢的心靈。

「Safety and peace。這句沒錯…順序是先從希伯來字母讀起,然後是羅馬字母,然後是阿拉伯字母,讀法是左右翻轉。」Malik伸指在桌上比劃,用和Altair差不多的速度、解讀蘸墨寫在櫃臺一角豆大的小字,乍讀必是一串毫無意義的亂碼,即便試圖譯成同一語言,也只是一行錯亂的文字;但若將字母各別拆開,照順序由代表猶太教的希伯來字母、代表耶蘇的基督宗教世界所使用的羅馬字母,爾後是追隨最後先知穆罕默德大宗民族的阿拉伯字母,拼在一起再反方向解碼,便成了一句阿薩辛最常使用的制式招呼語。帶點反諷的設計,意思是吾輩與爾等逆道而行。

「書櫃和牆上都寫了這行字。還刻意避開沿海的拼法。」Altair從旁補充,阿拉伯民族覆地廣大,沿海與內地的文字係出同源卻拼法迥異。

「意思果然是貝魯特境內的傢伙攻擊聯絡處。」宣教長反掌撐腰,轉頭凝視白衣刺客,翻了半天你不會只找到這個吧?

後者不甘示弱,「用這個方法解讀書櫃後面的暗號…我得到的結果像是在指示某個地點。」從Malik身後擠向牆角,扳開被移動過的書櫃。

這還差不多。「是發現什麼問題嗎?」依牆的書櫃與桌檯只屬區管長一人專用的空間,容納兩名男子未免見絀。牆角光線不足,蹲伏觀察的研究者探手摸出一隻鵝羽筆和皮紙地圖,蘸了唾液後以股腿為案抄寫起來,起身再把皮紙置在櫃檯的須臾間就解讀完畢,充滿較勁意味。

沉吟的聲音,「條紋的鴇,啣著金色鳶尾花來到白色巢穴…。」白色的巢穴確實像在暗示一個地點。這暗指阿薩辛的新據點還是區管長的囚禁地?或正是這個被遺棄的聯絡處?「你有什麼看法?它指的地點內會有什麼?」Malik拇指壓在額心、單肘撐在桌檯,眼角掃向身後的Altair。

「白色的巢穴意思已經很明顯,如果成員需要新的集散地,那麼白色巢穴指的就是我們新的據點,留在這邊的訊息是為了巧妙避過可能的搜查、指引外援找到其他弟兄所在。」語氣十分肯定,青年一向當機立斷。

「希望你所言無誤。」擅於批判的另一方,給的從不是直接正面的評價。「發號你的施令吧。」

任務帶頭表情僵硬,對掌有主控權無絲毫眷戀,惱的是指令就算由我來下,抱怨抗議也是由你負責。「我們先從貝魯特留下的海外殖民區找起。」

奇的是這位宣教長的心情,似乎打兩個月至今沒這麼好過。


◆◆◆


綠白瑪瑙點綴粗繭的手,將晶藍水鑽滿鑲的銀飾別進黛紫絲絨,像把星灑入柔軟的夜空。

「原諒我…強加予你的贅飾,但它必然屬於你,知道它怎麼來的嗎?」地中沿海阿拉伯語哦喃似水,男聲沉澱讓水色深不見底。

絲絨頭巾以穆斯林女性規制纏繞,淺揭的前緣下卻藏著一張男子面容,「……ne sais pas…」突兀的異國語言聽來淡漠。

阿拉伯人自語般應答,「它來自你的故鄉。那些法蘭西來的政商名流──在遷離這裡時,留下很多寶貴的東西,他們全部交給了我,Fakhoury家。」綠戒環繞的指尖輕顫,觸動神秘紫浪,順往夜色邊際,「也是要接下貝魯特的人。」

灰銀眼瞳低垂,蝶睫在年輕雙頰描繪兩道淺影。「Je veux rentrer à la maison。」男子粗扁音調不經修飾,消退身邊款待熱意。

留戀的指變得矜持。「在我這裡,不要只想著回家,不要想著那些拋下你逃跑的亡徒,法蘭西的政風多敗壞?在貝魯特殖民期間看得還不夠?你淪落貧民街的時候,那些亡徒是怎麼對待你的?」

青年啟唇未語,抬頭與另一雙黑眸對視。這個阿拉伯人聽得懂他的話,為什麼?

「如同我對你的未知,可憐的人啊。」男人意味深長,前一刻無微不至的右手倏地收緊,撩開眼前夜色,蓬鬆的棕髮閃現晝日停留天宇,躍跳出膚色朝氣蓬勃。裹在陰柔裡的本質竟如此炙燙怵目,黑髮男人制在床沿的左手彈起,托住青年腮龐精緻的稜角,像在品賞一尊玉器。「有一天你將學會我們的語言,這才是應該領導你的語言。」

青年收緊唇齒隱吞好奇,不解床沿男人為何不使用法蘭克語,但他不問、他有理由不問──青年聽得懂男人語意,卻同樣不能讓對方知道。

盤在絳紅絲床上親暱的一對形影,彼此交錯無數個寂靜的謊言。

四年前薩拉丁攻克貝魯特,政權從耶路撒冷王國轉移給阿尤布王朝,十字軍殖民期湧向此地的異國居民必須繳納贖金,若無力擔負則淪為奴隸──男爵Balian of Ibelin(*)曾籌款為奴隸償付自由,但那是在耶路撒冷,次要城市裡數千名奴隸並沒有完全穫釋,已流通進人口市場者、重見天日幾不可得。

一週前,青年以奴隸身份被送往貝魯特富人區,出售他的販子形容青年貌美而乖順,在奴隸市場裡享有高價行情,若得Fakhoury家寵幸,僅取十五第那爾(*)。在貝魯特得以與Fakhoury家交易,人脈價值遠高過表面金額數字。

「奴隸沒有名字,但我賜予你名字。」新主披戴華貴獸織敷地,黑色鬍鬚齊整,談吐雍容、更帶著獨特的異國腔調,有別於阿拉伯商道主流的豪氣。「──也許,你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幾乎在當天,這位富商就傾心給新買來的禮物,為他清空新舍做為閨房,附送各式樣異疆飾品傢俱服裝。

奴隸裝作聽不懂阿拉伯語,只重覆用法蘭克話反覆著「不知道」、「我想回家」、「我能不能出去」。

「我只拿走你一件東西,而那件東西是在我收買你之前,就已經被別人奪去的──自由。我只拿走你的自由。」富商不以法蘭克話與佳寵溝通,亦不明說他聽得懂,隱約在數次對話裡間接回應青年屈微的要求。「如同我的使命,讓我們在未來掌握這個世界的自由…。」

華衣下的阿拉伯人有不遜於君主的威勢,青年漸漸感到那不只是醉心權力的狂妄,但對方總點到輒止,將機警藏進無語。

兩天前,青年決定告訴富商他的本名。沒必要隱瞞,他等待白袍客前來帶走自己。

剛才,機會打破帳房裡沉香纏眠的曖昧,隔牆騷動滲進青年敏銳官感──有人潛進宅邸,已經不是第一遭,每回躡足聲都悄然沒入石廊,一次比一次清晰,直到觸動光線挑起警鐘,又被粗魯踏步聲驅進黑暗。

富商離開帳房,喝問宅邸內騷動來自何處?一堆紛雜的阿拉伯語交談,青年聽到熟悉的字眼:阿薩辛。

男聲疾言厲色,「追上他們!死活不論。」爾後是兵械擦撞、衛隊傳令、侍從嘩然,陷三城人心惶惶然的刺客來犯究竟為何?偌大樓叢亭林只有一個人知道,一隻囚在籠中的異疆紫鵲。

紫色罩衫下一雙裸足無法走出石土穹頂鑿建的星空,簾幔送來氣浪漣漪永遠比不上吹拂田野的山風。

「我願捨Nidal這個名號,把名聲植留此地,讓心靈遠走他方。」紫色候鳥俯瞰城市,連接往沒有盡頭的世界。

我不思念弟兄懷抱,卻心繫未曾踏上的故土。


◆◆◆


(待續)


(*)(要是專有名詞全用國際語言這文章很錯亂所以硬是要加的譯注)
Masyaf / 馬西亞夫: 刺客之鄉,現今位於敘利亞境內
Assassin / 阿薩辛:伊斯蘭中屬於Nizari派的極端組織,後世衍生出刺客之意。
Byzantine / 拜占庭(的):西元四至十五世紀位於東歐的帝國;Byzantium / 拜占庭:古希臘城市名,現今位於土耳其境內。
Jerusalem / 耶路撒冷:猶太教、基督教與伊斯蘭教的聖地,現為以色列首都。
Saladin / 薩拉丁:1174-1193AD,埃及和敘利亞的蘇丹(Sultan / 穆斯林統治者),帶領阿拉伯人對抗十字軍的民族英雄。
Crusader / 十字軍:十字軍東征(Crusade / 1096-1291AD,在基督教教宗允許下進行的地中海區宗教軍事行動)中任命的士兵。
Master Assassin / 刺客大師:Assassin's Creed裡,阿薩辛組織中位階最高的刺客。
Solomon's Temple / 所羅門聖殿:960-586BC,所羅門王所建的聖殿,據載位於耶路撒冷境內。
Piece of Eden / 伊甸的碎片:Assassin's Creed虛構,由最初的文明(First Civilization)遺留下的高科技產物。
The Bureau leader / 區管長:阿薩辛組織的各區聯絡處管理人,通常就任者職階稱作「Rafiq」,屬於學術階級。
Damascus / 大馬士革:現為敘利亞首都。
Acre / 亞克:西臨地中海的城市,現位於以色列境內。
Knights Hospitaller / 醫者騎士團:又名羅德騎士團,亦有參與過十字軍東征,成立於1099AD至今。
Knights Templar / 聖殿騎士團:歷史存在於1119-1314AD,為了籌組十字軍建立的軍事修士會;而在Assassin's Creed裡虛構為至今存在於地下的恐怖統治組織。
Saracen / 撒拉森:在十字軍東征時期,以基督或外地信仰為主的人用來泛指穆斯林的稱呼。
Beirut / 貝魯特:西臨地中海,現為黎巴嫩首都。
Jaffa / 約法:西臨地中海,今與Tel Aviv兩市合併為Tel Aviv-Yafo的港城,位於以色列境內。
Sidon / 西頓:又名賽達,西臨地中海,是為泰爾的母城,現位於黎巴嫩境內。
Tyre / 泰爾:西臨地中海的城市,與西頓齊名,現位於黎巴嫩境內。
Nothing is true, everything is permitted / 無物為真,諸行皆可:在Assassin's Creed裡的阿薩辛組織裡最常被引用的一句教條。
Safety and peace / 願您心寧平和:Assassin's Creed裡阿薩辛的制式招呼語,也象徵阿薩辛追求的心境。
阿薩辛的天堂:典出自馬可波羅出版文章的形容,原指Alamut山頂的阿薩辛基地,亦在後世被大量引用。
Battle of Belvoir Castle / 比佛堡之戰 :1182年十字軍與薩拉丁的戰役,其中戰役包括薩拉丁從大馬士革出發,企圖圍城攻陷當時屬於耶路撒冷王國的貝魯特。
Arabic mile / 阿拉伯里:古時地中海穆斯林用來測地距的單位,1阿拉伯里約等於1925公尺。
Eagle's Dive / 信心潛越:Assassin's Creed裡阿薩辛揚臂自高處躍向低處的行為,具有儀式化的意義。
Koine Greek / 西利尼話:古時盛行在地中海域的通用希臘語。
Frankish / 法蘭克語:中世紀部份屬耶路撒冷王國的十字軍所使用的語言。
Mandrake / 曼德拉 :又作風茄,茄蔘屬植物,傳說特化的根部若被拔起會發出哭叫,其聲足以讓聽者致死。
the Ark / 約櫃 :先知摩西將上帝給予的兩塊十誡石板放入的聖櫃,在Assassin's Creed裡被供放在所羅門聖殿。
Ayyubid dynasty / 阿尤布王朝:12至13世紀由庫德人建立的伊斯蘭王朝,首任蘇丹為薩拉丁。
Keffiyeh / 阿拉伯頭巾:阿拉伯男子頭上包覆的頭巾,女性穆斯林頭巾常見的稱呼為「Hijab」。
The County of Tripoli / 的黎波里伯國 :歷史存在於1109-1289AD,屬於耶路撒冷王國下的附屬國家。
Walter III of Brisebarre :生年不詳,耶路撒冷王國時期曾任貝魯特男爵。
Rafiq :阿拉伯語意中為「文雅的男性」,在Assassin's Creed裡用來稱呼阿薩辛的學術階級。
Balian of Ibelin / 伊貝林的貝里昂:1140s-1193AD,耶路撒冷王國十字軍中的重要貴族,曾任耶路撒冷治安官。
Dinar / 第納爾:貨幣單位,曾經被伊斯蘭國家廣納採用的幣制,如今依然在數個中東國家流通。


(8/26)
一直覺得每打個五千字左右的段落後不放在哪裡就沒辦法鞭策自己繼續完成故事
當然啦以一般商業誌的標準衡量我的文法是十分幼稚,
不過...故事嘛!我功課有做,設定有列,大綱有寫(一半),還懷抱著尋找蜜月勝地的心情在各個旅遊氣象地圖史蹟網站跑來跑去
不應該心虛!我應該...我應該要虛心各方受教(心兒怦怦跳)
本來我想故事只會條列大綱,自從畢業製作中自創劇本開始染上亂寫故事的癮頭以後
寫到現在有真正完結的只有去年暑假的DMC劇本還有一篇那個●○文呢
不要以為你已經從這些懶鬼跡象認識我這個人了!Nothing is true!

這段AC文自有大量亂腦鍊和不可靠的歷史知識以及一廂情願的情節
所以Everything is permitted(邏輯錯亂)
今天暫時更新到「蜜月...任務開始」的階段,大綱細節待補完,因為是已經想到主要過程和結局的故事,應該不會太長
能讓刺客A呆和區管長M兄再聯手出擊任務大概是我夢寐以求想腦補的東西吧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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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0)
馬有感而發:上面的(兩位),可不可以不要這麼閃……
馬呀你已經快要進後台再忍一下…
終於要步入禮堂正戲啦呀呼先更新,謝謝無論是手滑或是同情或是鼓勵我的愛心
每天邊掙扎幾千字邊跑遍天書網頁找資料,回頭發現去年手順寫的DMC比現在順暢太多,究竟是歷史的羈絆還是A呆與M兄個性實在是認真過了頭,雖然不是真歷史但AC就是要製造假的真象,寫起來不走味真是有夠他媽辛苦。
別問我配對喜好誰前誰後誰上誰下,我就是喜歡忽前忽後忽上忽下呀,希望我的文章可以確確實實傳達這個野望,要是來日活動會場再有人來問排序風水八卦方位,我只好跟你說抓癢我爽就摳哪邊,FF和CWT哪場我爽就報哪場(離題啦)
快快熱熱兩人時光快要結束接下來就是恐怖的自創角色來殺風景了,好景不常呀誰叫一代裡該出現的路人不是掛點就是沒名字,連區管長除了Malik以外都沒姓沒名的!想我一開始還傻傻以為其他兩個歐吉桑怎麼同名都叫rafiq(靠)
所以想想我們的小白鴿(?)直接Malik來Malik去叫得很順不是很熟就是瞧不起他吧。(無責任腦補真是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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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
我必須要懺悔,寫到中間才搞清楚1191這個年代多可怕...1187年多重要啊被我完全忽視了!
史實上1187-1197這十年貝魯特短暫地被薩拉丁收復,後來才又被耶路撒冷王國搶過去,真是炙手可熱的好地方
為什麼我硬要寫貝魯特?其實有很多原因主要是這裡實在太適合度蜜月
今天我要來吐槽一下,馬西亞夫和耶路撒冷到底有多遠(雖然噗浪裡私下聊過不過這梗一定要再提)

請看這好長的一條紅槓槓,這還是地圖上的直線呢快對比一下旁邊的40里只有多短!(地圖是筆者傻傻在nasa衛星網一塊塊拼出來的)
這根本是要手快廢半邊的偉哉M兇一口氣駕馬從屏東奔到基隆啊!其實如果他是給別人載就順了但我硬是要讓他一個人回家!(靠)
趕到家時的白鴿A呆還剛剛好正在和長老見面呢到底是不是A呆路上摸蛤仔兼洗褲
為了寫文我二代雖沒碰但先看完A太手抄本(英文版),唔呼雙關處處有連A太是不是真的掛了都不說(自己要怎麼寫自己掛點)
A太真的是一位老不修了還充滿赤子之心多才多藝可能是為了把妹的男人,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胡謅個他彈烏德琴彈得很爛被M兇糗的片段(後者才是那個真正不會彈的人)

這篇文章的篇幅就我接下來鋪的大綱大概........大概可以直接印成一本小說。
可能真的要來考慮,是不是十月出個虧本突發,閃光故事完完整整躺在我肚子裡不吐不快啊
僅管如此喇A家永遠是買畫送文字,字不用錢我部落格上都會放(還不見得有人要看)
那麼第一大段落更新先到這邊,接下來的故事還會繼續挑戰訪客的耐心,下次再發就會分篇放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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